做一枚小滿的葉子
□ 仇士鵬
我始終鐘情小滿的葉子。
此時,它的綠不像春天那般柔軟,露著懵懵懂懂的鵝黃色,也不像盛夏一樣老道、圓滑。它綠得恰到好處,既清純,又嫵媚,既童真,又知性。它正處在過渡期,還沒有在生命中某一個階段長久地停留過,所以身上沒有老氣橫秋的感覺,一切都是新鮮的,是剛出爐的,讓人色授魂與,心愉一側。
這樣的葉子,會投下“小滿”的陰涼。那不是能在墻角滋生出青苔的陰涼,而是光斑跳動,有可愛的童話翩然起舞的陰涼。它不像盛夏時節那般嚴實,一絲陽光也溜不進來,陰涼變得靜止、長久不動,里面淤積著昨日乃至許久之前留下的痕跡,散發出陳舊的氣息。若是不知晦朔的朝菌生活在其間,一生都不見天日。“小滿”的綠蔭擋不住陽光,或許也不愿擋,它熱情地迎接陽光在大地上和陰涼相互嬉鬧。你看,光斑在草葉間奔跑、閃爍、搖晃,就像孩子在打滾、躺在草地上蹺著二郎腿,讓人忍不住地也愉悅起來。這樣的陰涼是每時每刻都在更新的,充滿了勃勃的生機。
而誰不喜歡嶄新的東西呢?
很多人總把自己當成一枚成熟的、綠油油的葉子,拒絕風雨陽光,藏在樹冠中,被其他葉子簇擁著。可他們寫不出幾篇文章就江郎才盡了,勉強去寫,也無非是過去文章的改頭換面,罕有新意。而文思泉涌的人,始終認為自己是一枚小滿的葉子。他當然有相當的才華,但必然沒有到頂,所以他渴望一切養分,朝氣蓬勃地歡迎風雨,對每一絲陽光都敞開懷抱,傾聽它在遠方的邂逅與錯過,所以他們的筆下從不會出現換湯不換藥的偷懶之作。就如春風在枝頭捏出了繁花萬朵,他們可以創造出一篇篇環肥燕瘦的文章,生氣盎然。
我曾疑惑,葉子為什么不能一下子變綠呢,為什么要從嫩綠、翠綠,一步步地變成深綠、墨綠?后來想,可能是怕控制不住滿的速度和量。它知道,滿招損,謙受益,當它徹底變綠之后,就不可避免地要迎來凋零、年老色衰的命運,它才不愿意讓那一天提前。此時,它還在上升期,它正擁有著寶貴的、鮮嫩的青春,它要享受小滿帶給它的朝氣蓬勃,它要盡情炫耀小滿帶給它的翡翠般的質地和色澤,所以它從內而外都透露著欣喜。
在春天做春天的事,不讓秋風提前冒出頭,打亂四季的節奏。等到生命的智慧在歲月中沉淀出墨韻,等到沉穩從青春的躁動中破繭而出,它再從容地面對衰老與死亡。于是它的一生都是沿著優雅的弧度在完成。
這也是為什么,小雪之后有大雪,小滿之后卻沒有大滿。滿是一種頂點,但頂點本身也意味著它是轉折點。它的后面不會再有上升路,只有下山路。所以大滿容易讓人倦怠——既已無路可走,只能百無聊賴地消磨時光,這無疑是對生命的褻瀆。而小滿只相當于一個小山頭,并不是最高峰。它給人以信心,給人階段性的成就感,卻不封頂,它鮮明地告訴你向上還有更高的山峰等著你去攀登,你所選定的這條路還遠遠沒有到達終點,所以你還要再接再厲,一路高歌一路行,用你的腳步喚醒漫山的葳蕤繁盛,用你的青春潑墨遍野的層林盡染。
史鐵生曾說:“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的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這世界上,從不存在絕對完美的人,全知全能只屬于神,人的身上總有各種物質性與精神性的殘缺,但這并不影響我們矢志不渝地走在通往完美的道路上。我們用知識、用勞動、用種種的技藝提高自己的能力,陶冶自己的情操,我們永遠向陽而笑,我們永遠熱淚盈眶,我們永遠平凡而不足,我們也永遠都在趨近于完美。
做一枚小滿的葉子吧,滿而不盈,盈而不溢,用恰到好處的綠色,為夏季的第二個節氣加冕。我們的青春,將在綠樹陰濃的夏日里悠長地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