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燕|敢為天下先的玫瑰將軍
        2025-06-25 21:33:00  來源:江南時報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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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漫過滄浪亭的漏窗,落在繡娘指尖的銀針上,霎時碎作萬點金芒。蘇繡是浸在吳儂軟語里的江南骨血,一根絲線劈作六十四縷,能在素綃上繡出煙雨空濛,也能在宮緞間織就鐵馬冰河。

          蘇州有很多張名片,蘇繡是其中最旖旎的那一張。蘇繡有兩千多年歷史,是中國四大名繡之首,被譽為中國國繡。因工藝繁復,成本貴,素來有“軟黃金”之稱。

          平江路的繡繃上,百蝶穿花的媚態引得游廊畫舫失了顏色。蠶絲在光陰里淬出珍珠光澤,齊針套著散套,滾針疊著旋針,針腳細過拙政園池中的漣漪。雙面三異繡里藏著姑蘇的機鋒:正面牡丹傾國,背面猛虎下山,一絹之間看盡溫柔鄉里的雷霆手段。

          寒山寺的鐘聲蕩開千年,繡娘們卻把歲月納進寸縷。顧文霞大師當年繡《貓戲螳螂》,為求活螳螂的神韻,在荷塘邊守了七個白露之夜;姚建萍繡《蒙娜麗莎》,將西方油彩化作東方絲韻,針尖上調度著三軍布陣的章法。那些繃架前佝僂的脊背,撐起的是姑蘇人不折的筋骨。而在寒山寺的銀杏雨里,蘇州繡娘們懂得,飛針走線原是與時光對話的秘語。

          鎮湖相見

          姚建萍是國家級蘇繡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姚建萍刺繡藝術”品牌創始人。她“繡”隨時代,經過40余年探索實踐,形成了獨特的“融針繡”藝術風格,曾經帶領團隊先后數十次創作國禮蘇繡,被譽為“國繡手”,作品入藏人民大會堂、中國美術館、中共一大紀念館、白金漢宮等中外殿堂。

          夏蟬初鳴的午后,我按照約定時間來到位于太湖之濱的蘇繡小鎮鎮湖。姚建萍刺繡藝術創作館的玻璃門被推開時,懸鈴發出清脆的碰撞聲。走進這座刺繡研究所,仿佛走進一座藝術宮殿,墻壁上的蘇繡作品,從歷史故事到人物風景,無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細膩的紋理,柔和的色彩過渡,如大自然賦予生命;絢麗的圖案,針線間的詩意舞蹈,似指尖綻放的繁花。這里展出的僅是她創作的一小部分作品。

          前臺的小姑娘告訴我們,姚老師有事耽擱了一下,馬上就到,她帶我們先參觀一下。吸引我眼球的是一幅驚濤拍岸的作品,這幅名叫“啟航”,是為喜迎中國共產黨的二十大,并有感于黨的二十大重要精神而創作的原創主題蘇繡,畫面中巨浪撞擊著礁石,卷起千堆雪,藍色的海天一色,白色的浪花翻滾,滌蕩心靈。作品傳遞了啟航前行風正勁,不負韶華爭朝夕的豪情壯志。

        2015年12月,姚建萍領銜創作《絲綢之路-滿載而歸》被中國美術館收藏

          猛一抬頭,又見一幅巨幅作品《絲綢之路》,蒼渾而深厚的橙黃、醬紅色調似見歷史的淵深與悠遠。視角為仰望,因為這個獨特視角,使得作品具有強烈的震撼力。明與暗、光與影、動與靜,交織著可歌可泣的歷史情懷。畫中主要人物張騫神態超群,氣韻非凡。顯然,姚建萍的作品是在記錄時代,謳歌人民。

          “姚老師來了。”我側目的瞬間,只見一道身影已踩著細高跟迤邐而入。象牙白蕾絲短洋裝裹著玲瓏身段,領口銀絲盤扣在鎖骨投下細碎光斑,垂至腳踝的黑色長裙,顯得端莊典雅。黑與白的衣袂翻涌如潑墨山水,在冷香氤氳中卷起無聲風暴。

          她抬手將卷發撩至耳后時,露出瓷白肌膚、薄施胭脂的側臉,黛色眉峰如遠山含霧,珊瑚色唇釉泛著綢緞光澤,氣質溫婉如一支白色的玫瑰。分明是極溫柔的扮相,卻自帶一股氣場,流轉的眼波掠過人群時,連空氣都凝滯三分。

          寒暄過后,我們的話題就從我剛剛看到的那些作品開始了。

          “傳統蘇繡偏于家用,所以尺幅都比較小。您的題材卻有大氣象。用小小的針線展示大場景、大格局、大主題、大時代的宏大氣勢,傳遞昂揚時代精神。”也許是我一眼看到了關鍵所在,姚建萍欣喜地答道,“關注大題材,創作大作品,是我們刺繡研究所的風格。我主創的《和諧——百年奧運中華圓夢》《江山如此多嬌》《春早江南》《海納百川》《絲綢之路》《中國大飛機》《玉蘭飄香》《初心盛放》《錦繡長江》等大幅作品,就在這樣的思路中創作出來的。”她的普通話帶著吳語方言的軟糯,用最輕柔的語調說著不容置疑的立場,有綿里藏針的一針見血。

          “這是從傳統到現代的躍升。您提出了“繡隨時代”的新理念,并在技法、材料、工藝上進行大膽創新,這是非遺行業的生命力所在。”我的理解力觸及了我面前蘇繡大師的理念框架,我們的對談十分熱烈。姚建萍說:“傳統刺繡藝術大多都重工輕意,在寫實寫真方面達到了登峰造極的高度,但在寫意精神方面仍有所欠缺。藝術性和思想性才是一幅美的作品的核心要素。我們姚繡希望通過作品來展現對時代的思考和時代精神,反映我們的文化自信,唱響時代旋律。”

          我感慨道:“這幅2015年的作品《絲綢之路》給我印象太深了,中華民族的精神撲面而來。”她微笑著說道:“設計構思花了近一年的時間。為了真實再現絲綢之路,我和主創團隊一起參觀國博的絲綢之路展,去敦煌觀摩,去戈壁灘露營。在設計過程中,無數次遇到瓶頸,無數次反復修改。”

          作為蘇繡革新者,姚建萍正用指尖的溫度,編織著穿越千年的絲線史詩。她的目光沉靜:“每一代人都該在絲綢上繡刻自己的年輪。”在姚建萍語音柔美,語調鏗鏘的講述中,一幅蘇繡奮斗的畫卷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何以姚繡

          2024年9月21日,姚建萍蘇繡藝術展在中國大運河博物館舉辦。此次展覽,展示了姚建萍刺繡藝術作品共計62件套,展廳內,天天人頭攢動,個個贊嘆不絕。觀眾們被一幅幅精湛的刺繡藝術作品所吸引,尤其是姚建萍繡制的那幅題為《明眸》的作品,清澈貓眼堪稱一絕,成為圍觀焦點。在現場,姚建萍向觀眾介紹說:之所以貓眼看起來十分逼真,是因為針線方向是根據貓眼玻璃體的結構,打著圈繡,繡線層層加色,明暗等細節處理扎實,才能繡出玻璃體的光澤感。她還告訴大家,這次展出的作品如《螳螂貓》《藏羚羊》《荷露嬌欲語》《絲綢之路》《錦繡河山》《啟航》等,通過“針融百家、因物運絲”達到藝開新境,在配線色、組織針法、組織絲理、找錯落、辨肌理等方面都有非凡表現。每針之間有疏密,每施一層有輕重轉折,它使畫面色彩交相輝映,明暗撲朔迷離,結構若現若隱,整體感趨于渾融、厚實,這是在長期實踐和積累中形成的“融針繡”風格。

          在蘇繡歷史上,顧繡與沈繡是刺繡的兩座高峰。顧繡是以宋元名畫中的山水、花鳥、人物等杰作作為摹本,以繡代畫,以畫代繡,繡畫結合,使山水、花鳥和人物表現得尤為生動。沈繡是沈壽獨創的仿真繡,強調“排比成線、密接其針”傳統的平針繡基礎上,注重絲理變化,融入西洋光影法。首用旋針來表現人物的肌理,運用豐富多彩的絲線調和色調,展示繡線的自然光澤,使沈繡的作品色調柔和自然,透氣,栩栩如生。姚建萍對顧繡、仿真繡、正則繡(亂針繡)等繡法都進行學習、模仿實踐,感悟各個時代的刺繡在內容、形式、工藝、材料等方面的演變過程。她學思踐悟,集眾家之長,獨創了“融針繡”,即:針法與絲理的融合,繡理與畫理的融合,內容與時代的融合,雅致和壯美的融合。

          “針融百家,無遠弗屆。”這是這次展覽的主題,也是姚建萍藝術特色、藝術生涯的高度概括。無遠弗屆,出自《尚書·大禹謨》中“惟德動天,無遠弗屆”,其大意是?:不管多遠之處,沒有達不到的。

          在繼承吸收傳統蘇繡精華的基礎上,姚建萍提出“以物運針”,通過絲理起伏轉折,針腳長短變化,線條粗細搭配,排針疏密運用,猶如書畫中用筆的抑揚頓挫、收放自如。絲理通繡理,繡理通畫理,打破傳統刺繡在分絲,取線,配色,輪廓線等標準化固有化繡制的方法,在主與次,光與影,虛與實,松與緊的對比關系中把握意境、空間感、進深感、立體感、浮雕感。用平亂、虛實、疊高、剪貼等多種針法、繡法應物施針進行融匯,力求每個點位達到靈動多變。

          具體地說,就是不同的針法與絲理的錯綜交疊,通過光線折射,呈現出不同的遠近距離空間感和凹凸不平的立體感;把書法、繪畫、舞蹈等藝術元素融入刺繡作品之中,在彩色、光影、動感上增強可視性和藝術性;尤其注重在作品中體現文化理想、創新理念,突出刺繡作品的時代性、主題性和人民性。由于姚建萍創立的“融針繡”吸收了各大繡種流派的特點,集大成于一體,在當代獨樹一幟,而且具有堅實的實踐基礎和系統的理論體系,故而學術界稱之為“姚建萍藝術”。

          1998年創辦“鎮湖刺繡研究所”,創立“姚建萍刺繡藝術”品牌,堅持手工匠心理念,以清醒獨特的審美,精工細作蘇繡領域。2007年,姚建萍正式注冊公司并推出“姚繡”品牌,定位為“非遺生活美學品牌”。2019年,姚建萍在接受《新華日報》訪談時提到:我創立“姚繡”,是希望打破傳統工藝與當代生活的隔閡,讓蘇繡走進年輕人的日常。

          姚建萍從一位辛勤付出的繡娘,一躍成為有影響的一代藝術大師,是因為她的蘇繡藝術之路融入在祖國發展強盛的變革之路中。多年來,她的作品銘刻著清晰的時代烙印,凝練著深刻的時代內涵,寄托著深厚的人民情懷。她在傳承非遺的基礎上,努力開拓創新,在千百次錘煉中,開創了當代蘇繡藝術的新境界。

          姚建萍的成績有目共睹:2017年,姚建萍獻禮國之重器的蘇繡作品《中國大飛機》完成,她也受邀參加C919首飛儀式,作品獲全國手工藝產業博覽會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技藝展“國匠杯”最佳創作獎。2019年,原創作品《江山多嬌》陳列于國家會展中心(上海)“蘇工蘇作”旗艦店;原創作品《錦繡河山》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國禮作品《世紀之約》被新加坡政府收藏。

          2020年,原創作品《新輝煌》被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2021年,原創作品《初心盛放》被上海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收藏;原創作品《踏浪飛霄》被南京師范大學收藏;作品《南雍春色》《棗園曙光》被南京大學收藏。2023年,原創作品《盛顏》被中國工藝美術館收藏。

        2021年5月,姚建萍領銜創作《初心盛放》被中共一大紀念館收藏

          姚繡團隊砥礪前行、感恩奮進,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構建起包括“姚繡藝術”和“姚繡品牌”的“姚繡”體系。“姚繡藝術”以“融針繡”為主體,具有鮮明的個性風格和時代特征,“姚繡品牌”是把藝術生活化、刺繡產業化,推動蘇繡傳承與文化產業的結合,實現從制作到傳承的躍升。

          國禮創作

          多年來,姚建萍率領她的團隊創作的多件蘇繡作品,被作為國禮由國家領導人贈送給外國政要,為中國藝術走向世界作出了貢獻,也獲得了無上的榮光。

          2012年6月7日下午,姚建萍受邀前往英國,親自將蘇繡作品《英國女王》送至白金漢宮。安德魯王子仔細欣賞了繡像作品后說,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王肖像作品之一。作品對女王面部表情的表達,尤其是對眼睛部位細節處理的細膩程度,甚至超過了我這個兒子對自己母親的了解。3年后,姚建萍創作的蘇繡《歲月如歌》再度走進白金漢宮,作為國禮送到了英女王手中。這幅描繪了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和丈夫菲利普親王相伴美好畫面的作品,深受女王喜愛,并表示將世代傳承。

          距離1915年,蘇繡大師沈壽以仿真繡法所繡《耶穌像》,獲得“巴拿馬——太平洋國際博覽會”一等大獎,整整過去了一百多年的時候,這件神形畢肖的蘇繡《歲月如歌》承載著一位中國繡娘的藝術夢,譽滿英倫。作品中對人物精神的把握,對色彩氛圍的渲染,對細節的刻畫,對針法靈活而神妙的運用,令人驚嘆!

          日歷向后翻開。2014年秋,巴黎展覽的余溫尚在指尖,姚建萍剛跨出浦東機場便被一通電話截住。外交部急令如驚雷炸響——要為墨西哥總統夫婦繡制肖像作為國禮,工期僅剩三個月。她握著手機怔在原地,繡繃上浸透的歲月告訴她,這般尺幅的肖像本該在八個月光陰里從容綻放。

          十月,姚建萍刺繡研究所燈火徹夜長明。姚建萍親手將總統夫婦二十余張照片鋪滿長案,指尖掠過那些凝固的笑靨,最終停駐在一張相攜踏青的生活照上。晨露未晞的草坪,陽光漫過總統輕搭在夫人肩頭的手掌,正是她苦苦尋覓的溫情脈脈。

          姚建萍刺繡研究所的秒表開始倒計時。設計師和六位頂尖繡娘圍坐的繃架前,姚建萍將絲線拆分成常人難辨的十六分之一,銀針穿梭如同編織月華。總統眼角的笑紋需摻入金棕絲線,夫人裙擺褶皺要疊七層漸變黛青。深秋寒露凝窗時,她們用呵氣暖化凍僵的指尖;晨光破曉時分,繃面上已堆疊出總統夫婦睫毛投下的細密陰影。

        姚建萍跪繡作品《培尼亞和里韋拉》

          當這幅凝結上千萬針的肖像最終展開在人民大會堂時,墨西哥駐華大使的驚嘆在穹頂久久回蕩。四個月后,總統府寄來的燙金信封里,西班牙語花體字洇著墨香。展開信箋的姚建萍看見總統親筆寫著:“由您的精湛技藝嘔心瀝血制作而成的作品,突顯了中華民族文化的深厚底蘊。”多年前那個在繡繃前被針扎破手指卻不肯哭的小女孩,與此刻淚流滿面的自己重逢。

        2015年3月,姚建萍蘇繡《培尼亞和里韋拉》作為國禮贈送后,收到時任墨西哥總統培民亞感謝信

          像這樣艱巨光榮的國禮創作任務,姚建萍總是毫不猶豫地承擔下來。藝命就是使命。不惜一切代價,拼盡全力也要完成,就像戰場上臨危受命,最難啃的骨頭、最難以制服的對手,她都有信心、有決心要圓滿完成任務,而她也是一名常勝將軍,每一次都是提前、優質地做到了最好。姚建萍把“藝命”兩字繡制成一幅蘇繡作品,掛在她的工作室里。這是她在人生路上的座右銘。

          2017年,國禮作品《仕女蹴鞠圖》被國際奧委會總部奧林匹克博物館收藏。在采訪結束,我起身告辭,姚建萍送我出門的時候,我特地又去看了一下這幅作品,這是國禮的復制品,《仕女蹴鞠圖》以絲為墨,再現唐代女子足球的靈動風姿。五位簪花仕女裙裾翻飛,足尖輕點藤球,衣袂間流轉著三藍繡暈染的薄暮天光。繡娘將蠶絲劈作128縷,以施針、滾針交織出蹴鞠騰空的剎那——藤球經緯嵌著金線,在特定角度折射出盛唐馬球場的夕照。背景處若隱若現的波斯紋樣地毯,暗合絲綢之路文明交融的深意。這幅雙面繡,正面反面均為同樣畫面,讓千年蹴鞠與現代足球在奧林匹克圣殿完成跨越時空的擊掌。

          斜陽將室內綠植的投影變得越來越長,經過來時的畫廊,我又重溫了一遍墻上的作品,通過針腳變化、絲線粗細、顏色過渡,姚繡的作品突出了畫面無與倫比的立體動態美感。作品精彩,令我流連忘返。

          她將我一直送到大門外,才向我揮手作別,“歡迎你去我們李公堤三期的姚建萍刺繡藝術品牌館看一看,木瀆也有一個藝博館呢。”“好的,改天一定去。”那些優秀卻不帶優越感的人,明亮卻不刺眼,自信又溫暖,令人仰慕又覺得想要親近。她就是這樣的人啊。

          俏麗繡娘

          夜晚,我打開電腦準備寫作,翻看著姚建萍的照片,在黑白照片里,她的臉龐俏麗可人。鎏金歲月里,我是和她同時代的人。

          1975年,母親總在暮色漫上窗欞時展開繡繃,江南梅雨浸潤過的絲線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小建萍數著母親繡繃上棲落的蜻蜓,看那些半透明的翅膀在晨霧里漸漸有了形狀。姚建萍表現出了異于常人的刺繡天賦——當時年僅八歲的她,就能把一根頭發絲細的線分成16根。

          最初的針腳是歪斜的蟬蛻,針尖總在細絹上迷路。母親溫熱的手掌覆著她的手背,引著絲線穿過晨昏,青竹繡繃漸漸生出稚嫩的梅枝。當鄰家孩童追逐紙鳶的年紀,建萍的銀針已學會在經緯間編織四時——春燕掠過水田的倒影,秋霜凝在蓮蓬的皺褶,細密的回針鎖住太湖的粼粼波光。十二歲那年的立夏,她繡的云紋領帶躺在供銷社玻璃柜里,像一片停駐的彩霞,遠銷東南亞。

          十八歲的繡繃上堆積著心事。煤油燈換作白熾燈,可那些傳承百年的針法忽然成了透明的繭。她望著自己繡的錦鯉總游不出絹面,而母親珍藏的老繡片上,百年前的蝴蝶至今仍在振翅。某個露水未晞的清晨,她將高考志愿表折成紙船放進運河,轉身踏上開往蘇州城的小渡輪。

          工藝美校的繡房里懸著傳世的雙面繡,建萍第一次觸摸到呼吸的針腳。大師們的貓兒瞳仁里流轉著晨昏,繡繃上的墨竹能聽見穿林打葉聲。她抱著素描本坐在平江路的石橋上,看晨曦如何為粉墻黛瓦勾金邊,暮色又怎樣將七里山塘染成青花瓷的釉色。畫稿上的光影滲進絲線,緞面繡開始有了深淺呼吸,亂針繡里藏著水墨的枯潤。

          1990年的木樨香里,建萍的繡針挑起晨光。她在蘇州絲綢服裝廠的刺繡工廠任教,繡房飄滿桑蠶吐露的銀絲,四十多位繡娘的手指在繃架上起舞。她教法國客商辨認二十四種絲線光澤,自己卻在更深露重時獨對繡繃。嬰兒的啼哭混著更漏,她左手搖著搖籃,右手針尖正勾勒波斯貓蓬松的絨毛。

          多年后,當她的水墨繡在盧浮宮漾開煙雨,人們總說那針腳里藏著姑蘇城的月光。卻不知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她的發間落滿絲線折射的星辰,而繃架上永不凋零的四季,正從她指尖汩汩淌成光陰的河。

          1990年,當別人的蘇繡繡品“夫妻店”生意興隆時,已經結婚生女的姚建萍卻決定去拜師學藝,這讓很多人甚至家人都無法理解。因為當時她手藝好,賺到的錢已經是一般繡娘的三倍,她家也成了最早有鳳凰自行車的家庭。但她覺得這樣不行,想要達到高水準,就要拜師學藝。這是她人生的重大轉折,也凸顯出與眾不同的人生大智慧。

          梅子青時節的雨絲斜斜掠過花窗,姚建萍懷揣著油紙包好的枇杷露,叩響了彩香新村徐老師家的門。門縫里漏出縷縷檀香,混著繡線特有的絲光味道,花甲之年的徐志慧披著靛藍開衫立在玄關,鬢角銀絲比繡繃上的銀線還要亮。

          老繡娘的目光掠過姚建萍袖口磨白的鎖邊,那是常年壓繡繃留下的月牙痕。滿墻繡品在暮色里浮動。姚建萍忽然覺得滿屋子絲線都在流動,像寒山寺檐角飄散的煙雨。

          一開始,徐志慧并不愿意教她,她擔心姚建萍也像很多人那樣堅持不下去。可姚建萍倔強,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門,還主動提出可以住在獨身的徐志慧家中,照顧她的日常起居。徐志慧最終被姚建萍的真誠打動,也就答應了。

          徐家老宅的繡房,五更天,姚建萍就開始穿針,看晨曦為徐老師珍藏的繡品鍍上金邊。那些繡了三十年的燭火仍在絹上搖曳,她突然明白真正的刺繡不在指尖,而在如何將晨昏的呼吸繡進絲縷。“雙面異色繡,要像聽昆曲的水磨腔。”每月歸家日總在梅雨間歇時。匆匆飯畢,丈夫默默將各色絲線按色系卷成一團彩虹,八個月大的嬰孩在繡籃里酣睡,睫毛上還沾著拆線時飛落的金粉。

          四年光景在繡繃上流轉。姚建萍繡完第一百只貓兒時,徐志慧說:“該出師了。”老人將珍藏的蠶絲線塞進她手心,“記住,絲線里藏著光陰的重量。”出師那日,姚建萍背著繡繃走過楓橋。回家了,窗外運河里的夕陽碎成千萬金針,女兒乖巧地搬來了小板凳,而她終于懂得,所有飛走的時光都化作了繃架上的前程似錦,一針一線,盡是人間修行。

          蘇繡革新

          1996年冬,鎮湖的姚建萍刺繡研究所內,姚建萍的銀針正穿梭于素色絲絹上。繃架上,周恩來總理的輪廓逐漸清晰——這是她為紀念周總理逝世20周年創作的《沉思——周恩來肖像》。八個月里,她翻閱數百張照片,最終選定意大利攝影家焦爾焦·洛蒂1973年拍攝的經典之作。為還原周總理眉宇間的憂思,她創新運用素描光影技法,在0.1毫米的絲線上實現面部肌肉的塊面轉化,側臉邊緣虛實交錯的針法令絹本上的周總理恍若凝神低語。

          學習人物肖像繡,姚建萍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幅作品和關于姚建萍的報道在1996年9月17日登上了《人民日報》。次年,這幅被譽為“刺繡攝影”的作品斬獲首屆中國國際民間藝術博覽會金獎,讓傳統蘇繡首次以人物肖像震撼藝術界。

          20世紀90年代末,鎮湖1.7公里的繡品街商鋪林立,神話、花鳥題材繡品熱銷。面對商販開出的數十倍高價訂單,姚建萍卻選擇了一條逆行之路。1998年,她變賣房產創立鎮湖刺繡研究所,在質疑聲中開啟革新實驗。當有人嘲諷“刺繡何需研究?”,她已組建起國內首個懂繡會畫的創作團隊,將油畫透視、雕塑結構融入針法體系。

          刺繡不是手藝的重復,而是藝術的再生。鎮湖的繡娘在歲月里繡著相似的紋樣,而姚建萍守正創新,完成了從刻意追求模仿到自我情感表達的轉變過程。1999年,姚建萍耗時一年多,對達·芬奇《蒙娜麗莎》進行刺繡解構。將油畫筆觸轉化為上百種絲線色階,在絲綢上重現神秘微笑的幾十種光影層次。該作不僅榮膺中國民間文藝最高獎“山花獎”,更于中法建交60周年之際亮相盧浮宮,完成文藝復興巨作與東方絲線的世紀對話。

          她與刺繡設計專家朱龍泉歷時三年創作,2009年收針的巨幅《江山如此多嬌》高156厘米,長1196厘米。該作品幅面寬闊,氣宇宏大。作者以平針夾亂針鋪陳大面積的遠景;中景以仿真繡結合亂針繡梳理山脈走向,融絲理于石理、樹理、云理;近景以亂針繡表現出山石的厚重與堅實。層層遞進,在諸多繡法的交錯運用中表現出墨彩交融、酣暢淋漓、云蒸霞蔚的壯闊景象。

          2013年10月,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的風裹挾著太平洋的咸澀氣息吹來,姚建萍端坐于圖書館內,燈光傾瀉在書頁之上,恍若斜陽映亮繡架上鋪開的綢緞。可眼前不再是熟悉的絲線纏綿,而是陌生的英文符號如織如繡。那些縱橫交錯的圖表與公式,仿佛另一種需要破譯的針法圖樣。她輕輕捻動手指,恍若在絲綢上比量針腳,然而指下卻只是冰涼而平坦的書頁。這是一次短暫的研學,但是姚建萍十分珍惜這樣的學習機會。

          這異鄉的深秋里,針線暫時沉寂了,但思想的針尖正懸停于嶄新的經緯之上。她凝視著那些陌生的邏輯與模型,她嘗試重新理解世界的紋理。原來世間萬物皆可拆解、編織,無論東方溫婉圖景,抑或西方理性線條,均逃不過規律與美的共同法則。

          研修結束時,飛機穿越云層,她望向窗外,云層如巨幅素錦鋪展于腳下。她忽然頓悟,針下繡出的何止花鳥蟲魚,更有對世界理解的心象地圖。這趟跨越重洋的跋涉,終使她指下那根蘇繡的銀針,自此也蘊藏了丈量世界的另一尺度——原來針尖與筆鋒,皆能指向一片無限江山。那根銀針,在異域的燈下摩挲過陌生的文字,在歸程的云端拂掠過無邊的云錦——自此它便知道,丈量世界的方式,并非只有刺透絲綢的微響。

        姚建萍領銜創作《初心盛放》

          刺破邊界

          如今,走進鎮湖的姚建萍刺繡研究所,可見設計稿與繡繃并置的工作場景。姚建萍獨創的“融針繡”——將創意構思、畫稿設計、針法研發、色彩實驗同步推進,已培養出千百位兼具美術素養與工藝實力的新生代繡娘。銀針為筆,絲線作墨,姚建萍在蘇繡傳承的宣紙上揮就了兩道驚鴻——

          一道曰破繭。這是從仿制到原創的躍升。千年蘇繡的基因里鐫刻著摹古的程式,她卻執刀裁開傳統的繭房。“仿制是前人的指紋,原創才是今人的藝術身份證。”傳統工藝的蘇繡,很長時期以來,作品都以仿制、復制為主,而姚建萍認為,仿制作品不是自己的真正作品,只有原創性的作品,才是自己的“拳頭產品”,才能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代表作和藝術品牌。為此,她在原創作品上苦下功夫,狠抓原創題材和原創設計。在鎮湖繡坊的晨昏里,每幅原創作品誕生前,總伴著數十稿設計圖在案頭翻飛,像候鳥尋找遷徙的坐標。那些劈成1/64的蠶絲在光影中震顫,分明是東方美學重構的密碼。

          二道曰化蝶。這是從工藝到藝術的躍升。一般來說,刺繡作品屬于工藝品的范疇,主要指純手工藝制品,即手作。也專指工業化時代,通過機器成批量生產的,有一定藝術屬性的能夠滿足人民群眾日常生活所需,具有裝飾、使用功能的商品。姚建萍并不滿足于此。在她看來,隨著社會的發展,刺繡的實用功能在弱化,只有不斷提高它的文化藝術含量,強化它的審美功能,使之成為藝術品,才能提高刺繡的活力和生命力。為此,姚建萍注重從書法、國畫、油畫、攝影以及舞蹈等藝術樣式吸收藝術元素,兼收并蓄,對刺繡進行雅化、文化、美化,特別講究造型結構的和諧處理,構圖表達錯落有致,疏密相間,并大膽運用復雜豐富的色調,追求色彩反差和色彩互補,烘托出強烈而又斑斕多姿的色彩效果,巧妙處理光影明暗的自然轉換關系。她以繡繃為煉金爐,將民間工藝淬煉成殿堂藝術。此處借油畫點彩技法鋪陳星云,彼處用書法飛白筆意勾勒彗尾,展廳燈光下,十二色階的藍從深海向蒼穹漸變,108種過渡色如交響樂般在緞面上流淌。而今,她的繡針正刺破工藝與藝術的界膜。人們看見的不再是閨閣女紅,而是繃架上生長的當代藝術史。

          寫實為根,寫意為魂,寫意是中國藝術的精髓。《錦繡河山》是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的獻禮作品。作品以中華民族的幾大圖騰長城、黃河作為主要元素。用針線演繹表現出一幅氣勢萬千、波瀾壯闊的錦繡畫卷,表達了江山多嬌,愛我中華的壯志豪情。作品將黃河壺口的黃色氣勢淋漓展現,瀑布的金黃色和藍天的藍色形成對比,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在藍天之中有五光十色的彩云,豐富了作品的色調層次,突出了景物的美感和氣勢感,以民族圖騰謳歌民族精神,以山河壯美抒發對祖國母親的無限熱愛和祝福。

          姚建萍的蘇繡改革已經實現了五大突破:1,突破傳統題材。不再局限以寫實風格為主的金魚,小貓,花卉等題材,轉而采用以寫意為主的手法創作思想性深刻的主旋律作品。2,突破傳統尺幅。突破傳統刺繡尺寸的限制,在大尺幅畫面上彰顯蘇繡藝術的現代魅力。3,突破傳統形式。傳統刺繡稿件多為工筆畫或線條稿,以方便針線技法的表達。但是融針繡風格作品通過中西融合,傳統與現代融合,多層次、多元素的設計融合來表達。4,突破傳統色彩。合理利用彩線的絲光效果,更加突出了色彩美學和立體美學。5,突破傳統針法。突破了以往單一針法的表達方式,有疊,堆,墊,薄,稀,疏等,運針變化多端,行針隨心所欲,著重研究材料絲線的自然折光,實現針法藝術效果的最美表達。

          時代答卷

          2019年的春寒料峭里,北京國家藝術基金答辯現場飄著柳絮。姚建萍撫平繡著纏枝紋的筆記本,看投影儀將鎮湖繡娘的針線化作數據洪流。當她指著《蒙娜麗莎》刺繡的絲光變化時,評審席上的眼鏡片折射出驚異的流光。歸途高鐵掠過江南煙雨,團隊成員在車廂里分食青團,油墨香的申報書頁角還沾著艾草清香。

          四載光陰落在蘇州博物館的青磚上,姚建萍的布鞋踏過凌晨三點的長廊。蘇繡文獻展籌備組的臺燈總在夜色里浮著鵝黃的光暈,她與盧朗教授的團隊將七十年蘇繡史細細鋪展,如同展開一匹蟬翼般的素綃。

          蘇繡文獻展巡展的最終一站計劃2023年12月23日在中國工藝美術館舉辦。開幕在即,經費還沒有到位,12月21日,正逢蘇州民俗最重要的冬至夜降臨,蘇州古諺早有“冬至夜,有得吃的吃一夜,沒得吃的凍一夜”之說。其調侃之意是:有錢人家是吃一夜的,窮人家就只能凍一夜了。冬至夜的飯比年夜飯要多準備幾樣東西——冬釀酒、餛飩、冬至團。所以蘇州又有另一句俗語:“冬至大如年”。但這個冬至夜,姚建萍做出了一個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湊足經費,按期舉辦。她急召設計總監李文博、諸位設計師并蘇州大學盧朗團隊,于寒夜中聚集,開始了一天一夜的忙碌。姚建萍不時呵手成霧,又即刻凝神俯身,親自查看燈下展品的光影是否恰如其分,輝映絲線之精微。伙伴們指節凍得通紅僵硬,但輕撫繡品時,卻依舊謹慎如撫云霓。眾人困倦已極,卻無人停手,只靠彼此目光里那份無聲的執拗支撐,于寒冷與疲憊的夾縫中繼續穿行,直至開幕那天的晨曦初露才塵埃落定。這時,姚建萍的腳已經腫起來了,鞋子都穿不進去。

          2023年12月23日,“蘇繡藝術文獻展(1949-2019)”在中國工藝美術館隆重開幕。觀眾們駐足在《沉思》繡像前,看見周恩來眉間的絲線竟有十六種灰調。閉幕那夜,團隊在美術館臺階合影。姚建萍想起四年來熬過的三百二十七個通宵,想起丈夫在繡繃邊溫著的碧螺春,想起那幀1956年繡業合作社的黑白照片——當年的繡娘們也是這樣挽著手,在歷史長卷里繡下永不褪色的針腳。長安街的燈火流淌成金線,她忽然覺得,這四載春秋何嘗不是一幅雙面繡:正面是文獻年表,背面盡是人間熱忱。

        2019年12月,姚建萍參加由中央宣傳部、中央文明辦、文化和旅游部、國家廣播電視總局、中國文聯聯合主辦的2020年元旦春節期間“我們的中國夢”——文化進萬家活動,圖為其現場指導侗族繡娘刺繡。

          絲路虹橋

          姚建萍竭力推動蘇繡傳承與文化產業的結合,利用“繡花針經濟”的巨大發展空間,使之成為鄉村振興的有效抓手。天山融雪漫過伊犁河谷時,姚建萍的繡箱碾過草場的晨露。2011年11月30日,姚建萍帶領兩位自己學生趕赴幾千公里外的新疆伊犁,為伊犁婦女開辦了第一期蘇繡技能培訓班。培訓班受到了當地婦女的熱烈歡迎,在兩地政府和婦聯的配合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姚建萍握著姑娘們被牧草磨粗的手指,教她們銀針在底布上跳舞。當第一朵用蘇繡套針法繡出的葡萄藤在披肩上舒展,老繡娘抹著眼淚呢喃:“這藤蔓比伊犁河的水波還要活泛。”在這個過程中,提高了她們的職業技能,也讓她們樹立了獨立自強、實現自我價值的理想。

          2012年2月,在伊犁婦聯和伊犁當地群眾的強烈要求下,姚建萍又派出兩位資深繡娘趕赴伊犁,開辦了第二期蘇繡技能培訓班。每年九月,總有幾個戴小花帽的姑娘跟著姚建萍東歸。她們在太湖畔的繡坊里,看金魚如何用三十八種絲線繡出鱗片的光澤,學水墨亂針怎樣在素綃上暈染天山月。她們第一次觸摸雙面繡時驚呼:“這簡直是胡大賜予的魔法!”

          2021年6月,姚建萍帶團再度赴新疆尼勒克縣考察,傳授技藝助力鄉村振興和民族刺繡產業發展。2023年4月,姚建萍參加由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繼續教育舉辦的“2023新疆伊犁婦女手工藝刺繡人才培訓”開班儀式。做專題講座《姚繡藝術與美麗新疆的十年之約》并現場指導刺繡技藝。

          十年間,數百位草原女兒在絲線中找到了自己的星軌。當姚建萍望著她們寄來的繡品,那上面江南的橋洞盛著西域的彎月,忽然覺得,自己繡了半輩子的,是一幅橫跨萬里的《絲路行旅圖》。

          5年后,姚建萍又多次來到國家級貧困縣——貴州冊亨縣,給當地民間文藝工作者授課,幫助他們提高刺繡技藝,在此期間,姚建萍率領工作團隊,對當地的刺繡產業發展現狀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并與當地政府和民間文藝工作者做交流和指導。促進了蘇繡藝術的廣泛傳播。當地的干部群眾贊揚說,像姚建萍這樣的大師,走進我們大山深處,幫助少數民族婦女提高刺繡技藝、提高信心,不愧為德藝雙馨的刺繡藝術使者!烏蒙山的霧靄漫過吊腳樓時,姚建萍的繡剪裁開了布依寨的晨光。她把蘇繡的春雨灑在云貴高原的褶皺里,讓千年苗嶺的繡娘學會雙手共舞春風。

          如今驅車盤山而上,有時能看到吊腳樓前布依族的繡娘在飛針引線,恍若看見當年姚建萍留在云端的針腳,正將萬重山化作錦繡通途。

          五年間,姚建萍多次赴新疆伊犁、廣西三江、貴州冊亨、寧夏彭陽和內蒙古科右中旗,將蘇繡技術教授給當地群眾。

          玉“蘭”飄香

          2018年深秋,黃浦江畔的首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主會場內,姚建萍團隊創作的蘇繡屏風《玉蘭飄香》如月光傾瀉。這幅打破傳統蘇繡婉約框架的12.5米長、4.7米高的巨制,三個月的創作可稱得上與時間賽跑。姚建萍帶團隊克服種種的困難,累計繡制了1億2000萬針,終于在規定的時間內,保質保量地完成了作品的創作。

          從繃架支起時的晨曦,到最后一針收尾時的星斗,她始終握著那根被歲月磨出凹痕的挑針。以靛藍絲緞為蒼穹,以500朵姿態不同的玉蘭花為主體,輔以牡丹映襯,幾百朵花千姿百態,如開指尖,充分展示了蘇繡“平、齊、細、密、和、順、光、勻”的特點。除此外,畫面中還有9只姿勢各異的和平鴿,寓意著愛好和平、期盼和平的美好祝愿。當進博會的鎂光燈打在《玉蘭飄香》的鴿羽上,那些穿越六個世紀而來的針腳,正輕輕叩擊著新時代的晨鐘。

          屏風上每一片花瓣都藏著母親的私語。姚建萍最珍視的“蘭”字,既是綻放在絲帛上的國色,也是她的長女之名。這個攜著中國美術學院墨香、淬過清華美院與紐約蘇富比藝術學院雙碩士之火的女子,正將蘇繡經緯織進當代敘事。在哥特式穹頂與蘇州園林月洞門間往返的求學歲月里,姚蘭把蒙德里安的幾何美學揉進傳統針法,用安藤忠雄的光影哲學重構繡品陳列。

          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廊柱間,在上海各類畫展的玻璃幕墻下,姚蘭的瞳孔始終映著母親繃架前的側影。她把這種凝視轉化為“姚繡”品牌里生長的矛盾美學——既保留著手工刺繡0.03毫米絲線穿過真絲綃紗的戰栗,又讓蘇繡化作年輕人腕間流淌的星河。2018年冬,姚蘭的清華美院碩士學位證書還帶著油墨香,便轉身扎進江南煙雨。姚建萍的欣慰與憂慮在繃面下交織。這位曾向親戚招徒未果的母親,既欣喜于血脈延續,又不忍女兒踏入前路晦暗的窄巷。她為女兒規劃的清華教職的藍圖,被姚蘭輕輕推回:“大學不缺我這樣的老師,但蘇繡行業也許缺一個我這樣的人。”

          彼時的蘇繡困在時光琥珀里。前店后廠的模式仍停留在九十年代,繡品如標本般凝固在墻、案、地上,顧客翻找記錄冊時揚起的灰塵里,飄著技藝失傳的危機。那個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姚蘭將設計部、品牌部、市場部三個新鮮枝椏嫁接進傳統繡坊,讓“姚繡旗艦藝術空間”里出現年輕面孔,讓抖音賬號@不偷懶的姚建萍開始啟動,沒有專業主播,全公司輪番上陣,新入職的設計師對著鏡頭憋紅了臉。反倒是姚建萍在聚光燈下游刃有余,當鏡頭掃過她演示劈絲的雙手,百萬網友看見一根穿過光陰的銀針,正將古老技藝繡進數字時代的經緯。

          后繼有人

          長期以來,姚建萍不僅堅持奮斗在創作的第一線,還作為各大院校的兼職教授,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南京大學、蘇州大學、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等以開班、做講座、做培訓等多種形式,開展蘇繡的傳播與傳承。

          在蘇繡的傳承長卷里,姚建萍始終是那根定海神針。她將繡繃架在時代交匯處,一面以非遺傳承人身份在清華美院、南大等高校播種;一面在全國兩會上以人大代表提出提案:將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承納入高等院校學歷教育體系。

          姚建萍從自己的女兒抓起,與兩個女兒共同創立了姚繡團隊,由一群平均年齡在30歲左右的青年設計師、傳承人組成,他們都是國內外美術院校的高材生,又在蘇繡的家庭中長大成人,具備一定的專業能力,有著對蘇繡特殊的情感。在姚建萍刺繡創作館先后培養了近千名學生。“藝命在肩,不進則退。”姚建萍撫過展廳里學生們的結業作品,絲線在指尖泛起微光。

          2024年3月8日,蘇州工業園區城市藝術客廳的穹頂下,三股絲線正在共繡時代圖騰。在“生生不息——姚繡母女三人展”中,《開屏了》的孔雀翎羽與《當繡布被剪去》的先鋒解構形成奇妙共振——姚建萍的《阿斯蘭獅王》仍帶著雙面繡千年古法的心跳,姚蘭的《花開盛石系列》已讓蘇繡在青花瓷紋樣間開出新蕊,而姚卓從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帶回的《Trapped系列》,正用飛蛾撲火的意象叩擊傳統邊界的銅鐘。小女兒姚卓畢業于英國皇家藝術學院,是當代蘇繡藝術家,她的作品概念先鋒而有力,本次帶來《當繡布被剪去》、《Trapped系列》等作品,展示當代蘇繡先鋒探索和多元包容的精神面貌。“我喜歡用飛蛾作為作品的隱示,希望在傳統和當代藝術中產生碰撞。”姚卓說。

          關于“融針繡”,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這樣評價道:從傳統的平針繡,到一百年前的仿真繡、亂針繡,經無數大師、繡娘的努力,博采眾長,溝通東方與西方,遙接古代與當代,是融匯。這不僅是一種方法,更是文化理想、創新理念的體現。是蘇繡發展中的又一里程碑。這場跨越代際的對話里,那些曾被鎖在玻璃展柜里的蘇繡,正在母女三人手中化作流動的文明琥珀。

          被譽為“蘇繡皇后”的姚建萍一直嚴格要求自己,不斷追求刺繡的更高境界,把傳承蘇繡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己任。從兩會提案的字句到進博會巨制《玉蘭飄香》的針腳,姚繡的銀針,正將千年非遺繡進未來文明的基因鏈。如今,姚繡攜著平江路的月色闖進盧浮宮,讓文藝復興的故里驚見江南的剛柔。金絲銀線在異國的穹頂下流淌,忽而化作虎丘塔的飛檐斗拱,忽而變作太湖石的嶙峋風骨——這哪里是繡品?分明是蘇州城用七千年文明織就的戰書,以最柔軟的鋒芒,刺破時光的甲胄。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時代需要奮斗不息的昂揚精神。在姚建萍主創的作品中跳動的脈搏和祖國的脈搏始終同頻共振。姚建萍說,“我們要緊跟時代,以作品立身,自覺擔負起時代使命,填補中國刺繡界空白,以主旋律創作,講述好中國故事!”這哪里是一位蘇州繡娘?這分明是一位橫刀立馬的將軍,可以扶大廈于將傾,也可以帶領士兵開辟新的疆土。

          (作者系蘇州高新區作協會員、江蘇省作協會員。)

        標簽:蘇繡;絲線;作品
        責編:張睿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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