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再說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個案一)
唐·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四: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竊謂其一二兩句,似確有“思歸”之義。“青海長云暗雪山”,就字面言之固然是寫景,寫戰地背景之暗淡。但情景相生,抒情主人公心情之暗淡,自可于言外得之。若欲表現其心情朗暢,詩人或許會換一副筆墨,比如說“青海湖光耀雪山”之類。“孤城遙望玉門關”,玉門關者,漢族本土之西北門戶是也,為西北征戍之軍人回歸故鄉的必由之路。身居塞外戰地而翹首回望此關,非“思歸”而何?由于詩人措辭之委婉含蓄,此意極易忽略過去。
提到此關,有兩則歷史故事頗耐人尋味。一則見于《漢書》卷六十一《李廣利傳》:太初元年,以廣利為貳師將軍,發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以往,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故浩侯王恢使道軍。既西過鹽水,當道小國各堅城守,不肯給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數日則去。比至郁成,士財有數千,皆饑罷。攻郁成城,郁成距之,所殺傷甚眾。貳師將軍與左右計:“至郁成尚不能舉,況至其王都乎?”引而還。往來二歲,至敦煌,士不過什一二。使使上書言:“道遠,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戰而患饑。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罷兵,益發而復往。”天子聞之,大怒,使使遮玉門關,曰:“軍有敢入,斬之。”
另一則見于《后漢書》卷四十七《班超傳》:超自以久在絕域,年老思土。十二年,上疏曰:“……今臣幸得奉節帶金銀護西域,如自以壽終屯部,誠無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為沒西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
細細品咀這兩則歷史故事中“入玉門關”的含義,我們就不難體會王昌齡詩中的征人在“遙望玉門關”時當有什么樣的心理活動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一則故事,英武剛毅如班定遠者,尚且有“但愿生入玉門關”的時候,何況一般人呢?要之,這前兩句反映的是人之常情,唱的是低調。至后兩句,詩情轉折、振起,高唱入云了。筆者傾向于釋“不破樓蘭終不還”為不攻破敵國、消滅敵軍,就永不回還。如此,則抒情主人公作為戰士那一面的英雄氣概終于壓倒了作為常人那一面的軟弱和平庸,充分顯現出來了。
這樣的讀解,似乎要比單純解為愛國之戰歌或厭戰之悲歌更來得耐人咀嚼,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世界也顯得更為復雜和豐富。從藝術上來看,這樣的讀解乃使一首短詩在尺幅之內先抑后揚,具有拔地而摩天的氣象,不同凡響,亦可取焉。未知讀者諸君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