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xué)基金委“外國學(xué)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xué)金”指導(dǎo)教授,中國韻文學(xué)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yīng)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xué)。
唐宋詞概說(六)
北宋末年,宋、金聯(lián)合發(fā)起的滅遼戰(zhàn)爭,充分暴露了宋王朝的腐敗和宋軍的孱弱,于是,遼亡后不久,金貴族政權(quán)的鐵騎便大舉南侵,一口吞并了整個中原地區(qū)。徽、欽二帝被擄,高宗倉皇南渡,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了第二次南北朝的分裂局面。
南宋前期是劍與火的時代,血和淚的時代。且不說其間宋金雙方曾有過若干年、若干次空前慘烈的保衛(wèi)戰(zhàn)、拉鋸戰(zhàn)和進攻戰(zhàn),即便是在宋向金稱臣稱侄、歲貢銀絹、屈膝求和的茍安時期,以愛國的將領(lǐng)、士大夫和人民為一方,以誤國甚至賣國的昏君(或庸君)、奸臣為另一方,戰(zhàn)與和、戰(zhàn)與降的斗爭也始終不曾止息。
國家的危亡,民族的恥辱,人民的苦難,面對這一切,只要是具有正義感的詞人,誰還能鎮(zhèn)日價偎翠倚紅、淺斟低唱?誰還能鎮(zhèn)日價雕琢章句、錙銖宮商?他們不期然而然地集合到蘇軾的旗幟下來,撥動銅琵琶,叩響鐵綽板,放開關(guān)西大漢的粗嗓門,高歌抗戰(zhàn),高歌北伐。天平急劇地向“豪放派”一側(cè)傾倒!宋詞史上最光輝的一頁,就是由這批愛國詞人蘸著自己動脈中沸騰的血液寫成的。
最早的愛國詞作者中包括李綱、岳飛等站在抗金斗爭最前列的著名將相。
李綱的詠史組詞八首,分別以“漢高(漢高祖)□鴻門”“漢武(漢武帝)巡朔方”“光武(漢光武帝)戰(zhàn)昆陽”“晉師勝淝上”“太宗(唐太宗)臨渭上”“明皇(唐明皇)幸西蜀”“憲宗(唐憲宗)平淮西”“真宗(宋真宗)幸澶淵”為題,一看便知是送呈御覽的,旨在借古諷今,鼓勵君王親征,反對逃跑主義。有詞以來,人但以“小道”目之,而李綱竟用如章奏,聳動“天聽”,無形中,詞的政治地位“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莊子·逍遙游》)了。
岳飛的詞作今雖僅存三首,但首首與抗戰(zhàn)有關(guān),幾于字字珠璣。尤其是那“壯懷激烈”的《滿江紅》,光昭日月,氣吞山河,不僅唱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在近世中華民族反抗外來侵略的嚴(yán)峻斗爭中,也曾教育和鼓舞過千百萬人。
年輩在李綱、岳飛之間的張元幹以及比他小四十二歲的張孝祥,在詞史上并稱“二張”。從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兩方面的結(jié)合上來看,他們是南宋早期愛國詞人中成績較大的兩位。
高宗紹興年間,朝士胡銓因上書反對和議、請斬秦檜之頭而遭迫害,被流放廣東蠻荒之地。張元幹不畏株連,毅然作《賀新郎》為他餞行,竟以此得罪,受到削籍除名的處分。
孝宗朝“隆興北伐”失利后,投降派重新得勢,遣使向金人乞和,張孝祥悲憤地在建康留守宴上賦《六州歌頭》,致使主戰(zhàn)派大臣張浚傷心罷席。
此類“慷慨悲涼”(《四庫全書總目·蘆川詞》)、“駿發(fā)踔厲”(明毛晉《于湖詞跋》)的優(yōu)秀愛國詞作,在張元幹、張孝祥二人集中,絕非僅見。清代著名詞論家劉熙載讀張元幹、張孝祥詞后,由衷地感嘆道:“詞之興、觀、群、怨,豈下于詩哉!”(《藝概·詞曲概》)詞至愛國,其體自尊。明白這個道理,便覺清人挖空心思以《詩經(jīng)》中的長短句體為詞之源,靠虛報年齡來抬高詞的身價,真正是多事了。
怒瀾排空的南宋愛國詞潮,至辛棄疾出而上升到了巔峰。
辛棄疾出生于北方淪陷區(qū),青年時即組織義軍,獻身抗金復(fù)國的大業(yè),南歸后卻始終不得朝廷信用,屢官屢罷,壯歲被投閑置散于鄉(xiāng)里達二十余年之久,北伐宏圖蹉跎成空。其將才相略既無處發(fā)揮,一腔忠憤遂盡托之于詞。
無論高樓遠眺、寒窗夜讀抑旅途書壁、歸隱題軒,無論移官留別、餞客贈行抑元夕觀燈、中秋賞月,無論遣興寫懷、侑觴祝壽抑撫今追昔、論史談經(jīng),他那橫戈躍馬、以恢復(fù)中原為己任的豪情壯志,那因受昏憒無能的統(tǒng)治集團壓制、排擠、打擊,長期郁積而成的一肚皮不合時宜,時時處處,一觸即發(fā):擊筑悲歌,不讓荊軻《易水》;揭喉高唱,肯數(shù)劉季《大風(fēng)》?浩嘆沉吟,無非磊塊;喜笑怒罵,皆成文章。
他那股渾厚蒼莽之氣,那支雄奇奔放之筆,不但曲子里縛不住,就連詞最起碼的句度也無法范圍了。在他的面前,蘇軾的“以詩為詞”都還顯得保守——他干脆進一步解放詞體,“以文為詞”,從此,散文句法也在詞中通行了。
辛棄疾詞的特色,還不止于此。由于他是來自北方的“歸正人”,頗受猜忌,動輒得咎,有些復(fù)雜的感情、過激的言論不便直接吐露;又由于他飽讀詩書,胸藏萬卷,學(xué)養(yǎng)博大精深,不滿足于前人用濫了的陳辭熟套,于是他便在詞里大量用典,甚至用生典僻典,“《論》(《論語》)《孟》(《孟子》)《詩小序》《左氏春秋》(《左傳》)《南華》(《莊子》)《離騷》《史》(《史記》)《漢》(《漢書》)《世說》(《世說新語》),《選》(《文選》)學(xué),李杜詩,拉雜運用”(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信手拈來,往往有出神入化之妙。這種做法擴大了詞的意蘊容量和藝術(shù)張力,雖然,也給今天的讀者造成了許多困難和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