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前的夏秋之季,大哥送我來到揚子江邊的石頭城六朝松下讀大學,一直情緒不佳,不在狀態。既有對所學專業的迷茫忐忑,也有對心儀女孩的牽掛無助一廂情愿。應該是在四牌樓校區的東南院吧,有一節課,是中國文化史,先生一身短袖襯衫,笑瞇瞇,樂呵呵,如散漫聊天一樣在講臺上滔滔不絕,信手拈來,其博學,其通達,強烈地吸引了我。課間休息,師生聊天,說到我來自莽莽中原,家在葉縣,原屬南陽,再屬許昌、平頂山,周圍有襄城、舞陽、南召、方城、魯山。先生就說葉公,說劉秀,說李白、梅堯臣,還說舞陽的郭廷以,襄縣的姚從吾,更是對李綠園的《歧路燈》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我對先生之如此廣博風趣待人以誠大感震驚。此后,對他的課也就特別用心,興致盎然,郁悶寡歡的情緒幾乎一掃而空。
學校教職員工分房,新房在進香河北端西側石婆婆巷,僧多粥少,競爭激烈而殘酷。先生分得新房,自然高興。我和同宿舍的同學們幫助先生搬家,捆扎東西,一一清理,先生最多的,當然是圖書。讀書人都知道,單本書不怎么顯眼,但汗牛充棟的書,亂疊如山。的確是很重的啊。我們用三輪車,過文昌橋,穿過成賢街,還想穿過校園走些近路到進香河,但門衛堅決不讓,無奈只能繞道校園南側或者走校園北邊的北京東路。當時,如今的學府路或者說四牌樓路與太平北路并沒有貫通,也還沒有榴園賓館,老虎橋監獄還在。一個來回走下來,還是有點氣喘吁吁的。來往多趟,先生的一些書,還是難以存放在石婆婆巷的新居之內,空間實在是太有限了,換言之,書,實在是太多了。實在沒有辦法,我們就把一些書打包裝箱放在了學院的一樓樓梯間里了。一樓樓梯在哪里?就在四牌樓校區圖書館南側單獨開門上樓的地方,當時的人文學院就局促在此。每次到學院的圖書室去借書、翻閱新到的雜志,就會看到擺放在一樓樓梯一隅的先生的圖書,冷落一旁,孤單寂寞,心中就會隱隱作疼。
說到給先生搬書,還有一件瑣事。大致是在寧海路附近的天目路或者劍閣路,先生曾在此棲身。某日,先生告訴我,找一些人,不要太多,幫他要把一些東西搬走。當時,我們大概已經快畢業了,我和石明禮去到寧海路,樓很高,無電梯,當我和石明禮進入到先生的居室,一下子驚呆了。許多書,都堆放在衛生間里,地下還有水漬,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實在是心疼自己的先生啊。先生看我流淚,也神情黯然,師生相對,默默無語。事情辦完,在寧海路邊一小店,我們師生三人簡單就餐,先生說起他的妻子魏云卿,還有他在徐州的同事王進珊先生,他的學生吳敢,尤其是他對妻子的緬懷,動情處,無語凝噎,熱淚潸然。石明禮和我哪里見過一向豁達從容無事掛懷的先生竟然回如此傷心欲絕錐心泣血?只能是陪著悄然流淚,勸慰先生。
某年初秋一個下午,先生騎著自行車在文昌橋頭遇到我。他問我,有空否?我答,有。他說,走,跟我一起去見見幾位先生,我連忙說,好。這一路,去寧海路冬瓜市,記不清是南冬瓜市還是北冬瓜市了,還有南師大校園內,也還有天竺路。這一下午,見了唐圭璋先生、吳調公先生,還有孫望先生,金啟華與鐘陵先生。先生與他們談事情,聊學問,我在邊上恭聽,如坐春風。印象至深的是唐圭璋先生、孫望先生的清癯、瘦硬。
畢業前夕,一派茫然。在系里很偶然地遇到先生,因為到了后來,先生不再給我們授課,見到他的機會就少了。他問我今后打算,我也說不出一二三來。過了幾天,他讓人帶信給我,讓我去找他。我去了石婆婆巷,他寫了一封信,然后讓他大女兒帶著我去某機關見一個人。先生的大女兒燕南在南京市一機關工作,爽朗干練,利索麻利。先生的大女兒在一路之上對我說些黨政機關的規則套路與注意事項,知心,體貼,完全把我當作自己的小弟弟一樣。那天,天陰沉沉的,她是專門請假帶我去見人的啊。此事,雖然沒有辦成。但,在內心深處,我一直銘記著,這不都是因為先生關照的緣故嘛。
我離開六朝松后在中山北路狗耳巷側的一家報社里為稻粱謀,先生對我說,不要自卑,總有機會。他還說,大體穩定下來了,你一北人在寧,雖然沒有房子,婚姻之事也要考慮了啊。曉南有一同學的妹妹,南師大畢業的,我見過,很不錯,你也可以接觸一下嘛。先生說的曉南,是他的小女兒。先生策劃,曉南張羅。我與曉南同學的妹妹也就開始接觸起來,她就是我現在的妻子,彼此相濡以沫歷盡風雨近三十載。
某年,我就先生的明清小說研究,撰一訪談,刊于媒體,《報刊文摘》也予以轉載,引來多人議論。先生對此,一笑而過。
先生多年辛苦努力,終于創辦中國文化系。掛牌之日,有一儀式,就在四牌樓校區校友禮堂,先生讓我來參加。有一兄弟院校教授致詞,語甚刻薄。先生坦然面對,喜怒不形于色。儀式結束,在文昌橋食堂聚餐慶賀。先生到每個桌上敬酒致意,一飲而盡,杯杯不空。席罷人散,我陪先生披著月色徒步而行回返石婆婆巷。行走在百多年的母校校園,微醺后的先生激動放松,唱曲作歌,宛如給我們講解宋詞時的風采奕奕,爛漫天真之態,令人心底澄明,俗念頓消。
先生授課,記憶驚人,爛熟于胸,古今中外,觸類旁通。
先生身康體健,即使秋冬季節,他也僅僅是單衣襯衫、一襲體恤而已。為免他人議論,目為怪異,他多拿一外套,纏擾左臂,做為掩護。
先生后來致力于旅游學科建設,卓有建樹。他退休后又被聘請到三江學院,殫精竭慮,兢兢業業,頗有口碑。
每逢節假日,都會與先生微信問候。疫情三載,不便走動。我的小書出版,一再想著要做為學生作業送給先生指教。怎會想到,這一愿望,卻再也無從實現了。
先生雖然已經高壽九十又二,但以他的身體狀況,設若不是意外疫情,安渡百歲,并非奢望。
先生辭世之日是陰歷臘月二十九日晚上八點三十三分。臘月三十日,除夕之日,先生已經入土為安。
先生一生謙和忍讓,不愿麻煩他人。先生,您就這樣匆匆離去了。
痛哉!痛哉!
(2023年1月25日夜于南臺巷西10號,時正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