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陰的天,讓村莊處處泥濘不堪,像久治難愈的潰瘍。可是,即將到來的年的喜悅,混合了各種香味,彌散在角角落落,除了,村口水塘邊,一座土墻青瓦的房子里,空氣有點冷清與凝重。
那是我的家。在西邊的大房間里,搭了白紗帳的床上,父親半躺著,棉襖枕在身后,微閉著眼,臉色略顯蒼白與倦怠。他又犯病了!——勞累總讓他犯病,可這一次是在年事的操持中,一個披紅掛綠的年就要到來了呀!
父親一病,母親一個人形單影只地忙年,就顯見得慌了、急了。這種沉重也壓在我們姐弟的眉頭心上,廚房里,我們在炒瓜子,一個鍋上一個灶下,除了鍋里的翻炒摩擦,和灶火的噼里啪啦,再沒聲音。
那天傍晚時,奶奶深一腳淺一腳地來了。她坐在父親的床邊,摸他的頭,撫他的身子,和他長一句短一句地說著話。一向嚴肅的父親,總是在這個時候,從一個成人,變成了一個小小的享受疼愛的孩子。他的眉頭會舒展不少,他的話語也會多一點。我們姐弟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也深受感動,感動于奶奶那雙手的神奇。那雙長滿繭子青筋暴露的手,粗糙又蒼老的手,好像比醫生的用藥更能緩解父親的病情。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父親還在病著。天也一直陰著,時不時落雨。一眼望去,天地都垮著臉,像不打算和好的夫妻。只人間越來越近的年,像就要突破地平線的太陽,給人心以希望與鼓蕩。雖然母親按部就班為年忙碌著,但我們的動靜是小的,心是虛的,在暗暗里,鄰居家的孩子都被我們羨慕著。后門阿和,他們家又小又亂,可是他們有健康的父親,再不會一連多天睡在床上。隔壁小妹,他們家人口眾多,少有和平,可我們情愿有那樣一個矮壯的壞脾氣的父親,哪怕有時被他打被他罵。
終于迎來除夕,年夜飯,外婆來幫忙。父親也起來了,那是他躺下后的第一次起床,他吃得不多,但精神還不錯。破天荒,那一天,桌上的菜不是我們所關注的,比起屋外震天響的鞭炮聲,父親的精氣神更能帶給我們鼓舞,滾動在我們喉頭的是酸甜交織的感覺。
而最奇妙的是,大年初一,陰了好久的天,晴了。當一輪紅日千嬌百媚地,從東方綻開新年第一抹笑容時,我們的父親也出奇地好了!他像往年一樣,早早放了開門炮,像往年一樣,燒水泡茶,擺好糕點,然后派遣我和弟弟給長輩們送茶。沒有哪一年像那次一樣我們快慰地踩踏著泥濘完成這個差事吧!那一天,父親都在和鄰居打牌,那一天,我們都暗暗觀察他的神色,以確定他不是裝的,那一天,我們也終于心安理得地融入過年的歡樂大軍。
父親的康復與新年的太陽同步到來——在父親病逝的多年之后,我每每回想那個年,都會充滿感激,且覺得,在蒼茫里,有我看不見的力量,存在。白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