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巨匠高二適(五十三)
□ 曹洋
七、曠世風誼:與章士釗交游(20)
1967年正月十五日,高二適不慎摔倒折足,臥床三月有余,苦不堪言。在床上他回顧人生,諸多感慨涌上心頭。4月26日,他在自作詩后跋曰:“然豈知吾此之遭際,尚有嗚咽而不能明者,吾終飲恨也矣!將詩云乎哉,將詩云乎哉!”對此,章士釗立刻伸出援助之手,不是其他,而是精神靈魂的慰藉。5月28日,章士釗賦詩《訓二適寄贈佳紙》:
無焰殘燈照楚騷,暗驚心跡上秋毫。行文澀似填驢券,求紙珍逾拾鳳毛。
難得故人遙念我,了知退筆不辭勞。客來倘問臨池興,惟望書家噪一高。
章士釗在此自謙行文不暢且繁復,但轉而贊賞高夫子,并堅信高夫子書法一定會大噪天下。高二適見此詩當然知道章公的潛臺詞,遂作《次長沙公韻》再表心跡:
招屈亭荒繼有騷,知公楮墨益三毫。國書屢為揚幽仄,郎署何慚指鬢毛。
再寄陳箋將日近,長歌白石未心勞。一龔蚤挹荊文句,柴也如愚枉姓高。
詩的前部分禮贊章師文才具有無中生有的神變,以此來應答章師的謙辭“填驢券”,尾聯連用兩典故以陳心跡。一龔即王安石的學生龔原,《宋史·龔原傳》載:“初,王安石改學校法,引原自助,原亦為盡力。其后,司馬光召與語,譏切王氏,原反覆辨救不少衰。”龔原因不隨世變,不背叛師門,而受人敬重。高二適用此典故,是有所指。
1973年臘月,南京印人王一羽為高夫子治印“適吾所適”,并賦七絕請教。對勤奮好學的后輩,高夫子總有一份偏愛,他即刻回贈兩首,其序云:
一羽為余再鐫“適吾所適”朱文長印,筆力深厚,且媵以七絕,使衰朽益欣躍矣。爰報謝兩首,余將誘羽學詩,故此先登云。
其序落腳點在“誘羽學詩”,高夫子身體力行,為后學示范。兩絕如下:
東家丘語內無適,而我適乎柴也愚。苦為王郎增注腳,世間談口慢拘虛。
久摩君印吾能說,君儻為余書績愁。不信旁觀真縮手,郢人堊鼻宋人求。
后有跋語:
巧匠旁觀,縮手袖間,韓祭柳語,余囊年在渝州為人作書,于右任、章行嚴均引昌黎文相推挽,事越卅余年,知已長往,余筆從可休矣。右畣一羽同參。
高詩“東家丘”句用《論語·里仁》典故:“子曰:君子之于天下,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表示自己以道義為親,以道義為處世準則,此即高二適1937年公開發表的人生“三道”原則濃縮版。然后正面用孔子“柴也愚”語,以高柴自況,表明其弘道精神。其跋解釋第二首絕句,借回顧30年前于右任、章士釗對自己的提攜舉薦,意在勉勵后學發奮自勵。由于當時環境所限,高夫子不能像高柴廣收門徒,傳道授業,也只能以此方式傳承文字風義。
“天下一高吾許汝”,章士釗生前雖未親見高二適此盛譽,但時間的流沙累積起高夫子的日常細節,高二適以精衛銜西山木石的日月之功來鑄就章師月旦之評,“天下一高”如章士釗所愿,日益見長,日益見隆。而文化史的長廊也沒有舍棄為它雕琢的每一位門生,誠如高二適,無意于名垂于史,史卻垂青于他。章士釗與高二適的風義之交,可圈可點,令人驚嘆不已。如世無章士釗,即無高二適,由是可知,并非世無伯樂,唯千里馬不常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