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片的記憶
□ 吳兆方
黨的十九大召開當天,父親在收看完開幕會直播后,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語:“不錯,不錯,這個報告很不錯。”然而,時隔8個多小時后,這位具有55年黨齡的老共產黨員,便安詳地走完自己91年的人生旅程。
父親本姓郭,兄弟四個,排行老三,3歲時,因徐州睢寧老家發生特大洪災,便隨我的祖父逃荒要飯到泗洪縣管鎮,生活實在難以為繼,祖父便把父親過繼給了吳姓人家,換了一斗高粱,同時也把他的四弟過繼給了陳家。從此,兄弟四人三個姓。吳家生活還算殷實一點,不僅基本解決了溫飽,還供他上了三年私塾。父親的鋼筆字毛筆字寫得有模有樣,一看就是臨過帖的那種,就是當年讀私塾打下的功底。也正是父親有點文化,為他后來較早地接受進步思想,進而加入中國共產黨,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42年,父親和母親結了婚,兩人也先后入了黨。次年,因抗戰前線急需補充兵員,父親迅即報名參加了新四軍。于是,當地有人編了一曲母親送郎參軍的小唱,傳遍方圓幾十里地。這段故事,后來還被錄入《江蘇革命英雄譜》一書。
父親參軍以后,很快成為新四軍第四師十一旅三十一團戰士,跟隨師長彭雪楓、參謀長張震率領的部隊一路行軍打仗,參加過許多大大小小戰役戰斗。“打回路西去”,攻占小朱莊,拔除渦陽、蒙城日偽據點等,都有他和戰友們的身影。1945年11月,部隊編入華中野戰軍第九縱隊七十三團,參加了著名的宿北戰役,殲滅了蔣介石嫡系部隊整編六十九師,粉碎了國民黨調集26個半旅,分三路向華中沭陽、新安、漣水、鹽阜方向進犯,殲滅蘇北我軍的企圖。1947年2月,部隊編入華東野戰軍第二縱隊第五師十三團,父親成了一名炮兵排長,參加了著名的萊蕪戰役,這一戰,活捉了第二綏靖區副司令李仙洲,殲敵56000余人。也正是在這次戰役中,父親英勇負傷,渾身上下留下10多處槍傷彈痕,右手腕的橈骨被炮彈炸飛3厘米,基本喪失了功能。
解放后,父親從部隊復員到地方,先后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農村信用社主任等職。他工作勤懇,任勞任怨,為人正直,剛正不阿。他一身正氣,清正廉潔,從不占公家一絲一毫便宜。公社安排他許多分外工作,他也都積極服從,下村駐隊,風里來雨里去,從不講價錢。記得有一年夏天,外面下著暴雨,父親打著油布傘,深一腳淺一腳,步行好幾公里,去和村里干部群眾一道防汛排澇。一心為工作,一切為地方建設,默默耕耘著,這是他孜孜不倦的追求與選擇。
我小時候也經常纏著父親,幫他卷煙卷,給他端開水,讓他給我講當年行軍打仗的故事,常常聽入了迷。現如今,我會時常回味追憶這段最令我快樂的童年時光。那時,公社許多機關單位也多次請他去作革命傳統報告,會場常常是座無虛席。父親也是有請必到,情緒非常激動飽滿,總是津津樂道不厭其煩地講述他和戰友們那些終生難忘的戰斗故事,有時候講到身邊的戰友英勇壯烈犧牲的情景,淚流滿面,止不住嚎啕大哭。
父親對于我們兄弟姐妹五人,既是一個慈父,百般疼愛著我們,關心每個人的健康成長;也是一位嚴父,對我們的學習與工作總是提出近乎苛刻的要求,誰要是學習不努力,犯點小錯誤,少不了一頓嚴厲的訓斥。時而和風細雨,時而狂風暴雨,這就是嚴與愛集于一身的父親。
父親71歲那年,單位組織體檢,醫生發現他肺部有個陰影,懷疑長了腫瘤。我迅即帶他去南京的腫瘤醫院會診,當醫生詢問他身上有沒有受過傷的時候,他卷起衣袖褲腿,笑著告訴醫生:“你們看看,我身上到處都是傷呢,沒有一個好地方!”當醫生告知我們,肺部不是腫瘤,而是金屬(炮彈片)陰影時,我們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父親火化的那天,我悄悄跟火葬場工人商量,父親火化以后,我想在父親的骨灰里找一樣珍貴的東西,工作人員聽我說明緣由后,非常配合地了卻了我的心愿。我和姐夫把父親的那枚彈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瓶子里,封了口,珍藏起來。每當我想父親的時候,就打開瓶子,凝視著那枚嵌入父親身體多年的彈片,心中波濤洶涌,久久不能平息……
彈片里,掩藏著槍林彈雨,揭示了國民黨反動派的滔天罪行,既讓中國人民受盡了苦難,也給父親帶來了難以承受的疾痛;彈片里,夾帶著父親的體溫,洋溢著濃濃的父愛,看著它常常使我如沐春風;彈片里,飽含著父親對我們的諄諄教誨,激發吾輩及子孫后代,不斷奮發進取,多為國家和社會作貢獻;彈片里,承載著滄桑歲月的印痕,成為非常寶貴的歷史遺產,為我們留下終生難以磨滅的紅色記憶!
親愛的父親,我想您!尊敬的父親,我永遠愛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