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踏進洋為中用藝術館，都有收獲，今天我要說說癭木。在英國臥室，大床一旁有個邊柜，正面分布著七塊大小不一的癭木；在法國客房，一張大書桌，四周用寬闊的癭木鑲邊。正視癭木，我腦屏上情不自禁映現“蚌病成珠”四字，繼而又是河蚌育珠的場景。蚌珠，其實是河蚌自我保護采取應急措施的產物。蟲子呀沙粒什么的侵入蚌內，河蚌遭難，生病，立即分泌出液體，將入侵者包裹起來，先形成一個珍珠內核，接下來長年累月的分泌包裹，包裹分泌，一層一層，育成粗大滾圓的珍珠。蟲子沙粒入侵，是偶然又是自然；而人為造就的入侵，則成河蚌育珠。
（英國癭木邊柜）
恕我說癭木，卻扯起了蚌病成珠。1963年，我隨父母從黎里鎮下放到甘家浜村，這是江蘇省最南端的一個村莊，村南有個大蕩，江浙兩省的界湖，當地人叫它陸家蕩，足足2700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清澈的湖水，大可利用。村子不大，50來戶村民，每家抽一位姑娘或嫂子，每三人一組，一個開蚌，用工具使兩片蚌殼稍稍張開；一個切片，把一條河蚌薄膜切成小方塊，再行消毒；一個用一根銀鉤將小方塊種入河蚌體內。根據蚌的體形大小，種入的薄膜10片20片不等。男工將種好了的蚌套上尼龍網袋，掛在塑料浮球下30厘米處，水位不管如何升降，河蚌都被固定在恰到好處的水下。孕育培養2到3年，就可以剖蚌采珠了。當然出于特殊需要，可以孕育4到5年，這時的珍珠更大更圓，一顆顆光彩閃耀。那時我國經濟處于起步階段，珍珠多數送到國際市場，以換取外匯，購買我國需要的高端機械裝備。珍珠的生產，是河蚌遭受病痛的過程。看到癭木，聯想到珍珠的孕育，這里有著相似的磨難，相同的原理。洋為中用藝術館的福廳內有一白木“人參如意”，白木必須遭受損傷摧折，沉香才會應運而生，用行內人的行話來說，這叫“無傷不香”。河蚌育珠、癭木和沉香，三者都得經歷磨難，方成正果，由物及人，接觸河蚌育珠的同時，正是我人生必要的磨難。
（花梨癭合缽）
（樺木癭茶盤（棲鳳堂藏））
據友人告訴，唐人早已認識癭木。不過我沒有找到文字記載，更沒有實物證明。最早知道癭木，見于蘇東坡《答李端叔書》：“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蘇東坡判定癭木是樹木生病所致，這木之癭，能夠取妍于人，就是說使人獲得另一層次的審美情趣，這里的人，多指文人雅士。癭木材質密度大，底色鮮艷美觀，紋理呈不規則形態，特別是點狀組合確實具備令人詫異的美感。當代，收藏大家馬未都專門論述過癭木的病態美，也有人說癭木是“硬木中的林黛玉”。
蘇東坡提到癭木，不是專著，而是給朋友的書信。我能查閱到的專門論述癭木的著作《格古要論?木異論》，是活躍于元末明初的曹昭所著，洪武二十一年（1388），此書完成。癭木一節有記：“癭木出遼東、山西，樹之癭有樺樹癭，花細可愛，少有大者；柏樹癭，花大而粗，蓋樹之生瘤者也。國北有癭子木，多是楊柳木，有紋而堅硬，好做馬鞍鞒子。”曹昭認為：癭木紋理奇特，具有特殊扭曲花紋，有時包括多數小的節狀生長物，具有極強觀賞價值。他還說：“滿架葡萄”就是以一串串葡萄來形容癭木美麗的花紋。不同樹種的癭木，呈現不同花紋，楠癭木紋呈山水、人物、花木、鳥獸狀；樺木癭，俗稱樺木包，呈小而細的花紋，小巧多姿，奇麗可愛；花梨癭紋呈山水、人物、鳥獸狀；柏木癭粗而大的花紋；榆木癭花紋又大又多；楓木癭花紋盤曲，互為纏繞，奇特不凡。
（癭木佛珠）
（清代中醫癭木手提藥箱）
曹昭記載，十分動人。我曾經看到友人發來的幾張癭木剖面圖，癭瘤巨大，紋理遠比尋常木頭令人驚艷，有牛毛紋，有旭日紋，還有的像爆燃的煙花，火山爆發的巖漿，簡直令人驚心。
（牛毛紋）
（煙花紋）
（巖漿紋）
癭木真正進入家具制作，始于明初，清代盛行。癭木鑲嵌以“蘇作”與“廣作”家具為代表。癭木大材少見，蘇作家具較多用作桌芯、椅背芯、柜門芯，特別是楠木癭，橙黃的色紋與深沉的硬木巧妙搭配，兩相輝映，高雅而又華麗。癭木多數只是一個樹瘤，錯節而生，纖維紛雜，不如正式木材堅實，蘇作對木材相當珍惜。癭木尤其細巧，芯板分片極薄，大多采用“井”字木條托底，增加承托力度。清代廣作家具使用癭木較多，因為廣州泊來癭木相對容易，多數使用花梨癭，分片厚重，鑲嵌扎實，秀妍奇麗，自然成趣。
蘇作癭木家具，我見過幾件。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文革大革命前期，我在北厙一所聯辦中學教書。一次家訪，無意間發現一只奇怪的麻將桌，由兩個半桌組成，上面滿是葡萄狀花紋。主人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是癭木，非常名貴，指著桌面，讓我看上面滿滿的葡萄。臨別，又一再要求我不要聲張，擔心桌子會當作四舊被砸爛。從此，我注意尋訪癭瘤。2004年，我赴北方出差，在圓明園和曲阜看到了好多榆木癭和柏樹癭，大多屬于樹身癭，拍攝過好些照片。
（曲阜柏木癭）
現在洋為中用藝術館，就在家門口，內中使用各式木材的家具，應有盡有。我多次同林明洋老總及葉錫滿、徐芬、胡長峰等人，談家具藝術。林總說中國工匠自古心靈手巧，最重要的是匠師們都不惜工本，精雕細琢。再說，明清時期還有一批又一批富有審美情趣的文人雅士，他們對美有所發現，有所挖掘，更有所提升，使得我國家具藝術領先于世界。早在明朝初年，癭木已經成為家具藝術的重要材質，用以點綴鑲嵌。歐洲各國上層社會，對此十分仰望，或派出本國工匠或引進中國工匠，打造富有藝術情趣的精美家具。
（邊柜癭木（局部））
（邊柜癭木（局部））
（法國癭木書案（局部））
洋為中用藝術館內的英國臥室和法國客房，內中幾件家具看得出是歐洲工業革命之后，英法兩國積極向中國工匠學習而打造的。英國臥室布置成英格蘭經典的藍色，搭配英國頂級的細木鑲嵌家具，天然紋理與工匠藝術完美結合。其中一個癭木邊柜，一抹橙黃，置于藍色空間，分外惹眼。邊柜高136厘米，寬90厘米，正面鑲嵌七片大小不一的楠木癭，與四周邊框色澤相融于一體。正中兩扇柜子門，內鑲兩片獨體癭木，各高65厘米，寬25厘米；柜門上面有高7厘米，寬80厘米的橫片癭木；柜子上方和下方還有四塊呈方形的癭木片子。七片癭木猶如七幅大小不同參差錯落的中國山水畫，頗耐欣賞。法國客房以綠色為基調，配上一張橙黃色的書案，案面長184厘米，寬88厘米，高80厘米，案面圍以11厘米寬的癭木片子，加上法式嵌銅工藝。桌子、桌面、抽屜和桌腿，純以癭木貼面，淡雅的黃色置于綠色的房間，相得益彰，技藝出眾，突顯高貴氣質和文化氣息。書案和邊柜，上面的癭木都加工成薄片，這需要極高的工藝水準，顯然一百多年前歐洲工匠已經掌握了中國工匠的技藝。
藝術無國界，我國富有藝術美的家具，蘇作之外，要數廣作和京作，還有浙江東陽木雕、樂清黃楊木雕、廣東潮州金漆木雕、福建龍眼木雕、東清黃楊木雕等富有創造性的家具藝術，并且毫無保留的為各國工匠借鑒模仿。
癭木，也作影木，是個石硬疙瘩，在小說家言，在日常生活，往往被比作死腦筋、老頑固。明代小說《西游記》就有癭木出現。孫悟空和豬八戒在西天取經途中，遇到一個名叫木叉的妖怪。木叉會化身為各種形象，豬八戒一度被木叉變成一塊影木，完全失去主見和行動能力。這，拿北方話來說就叫“榆木疙瘩”。榆樹多樹瘤，民間稱為“榆木疙瘩”，死實，鐵硬，用來形容某些人思想頑固不化，老套古板，三斧頭劈不開。
癭木，外表丑，內在美，因此所制家具，滿含藝術富有情趣，為文人雅士喜愛。
清末小說《孽海花》第三回，寫到金雯青來到杭州三茅閣巷褚愛林家，“一屁股就坐在廂房里靠窗一張影木書案前的大椅里，手里拿起一個香楠匣的葉小鸞眉紋小研在那里撫摩”。室內陳設，精雅絕倫，價值連城，一張花梨炕，一幅白描董雙成像，蟠曲玲瓏一堂樹根椅幾，中央一個紫榆云石面的百齡臺，臺上陳列許多銅器、玉件、畫冊，還有商器方鼎、漢器樅豆、吳晉宋梁四朝磚文拓片。此書前六回作者是吳江的金松岑，其他則是常熟的曾樸所作，金與曾都是清末民初著名文士，小說所寫褚愛林書房，收藏著這么多的古董寶貝，文雅珍玩，與之配套的家具當然也得高檔上乘，有花梨炕桌，有樹根椅幾，再就是影木書案。
癭木生成不易，尋覓癭木簡直是可遇而不可求。20多年前，蘇州吳中區老友郭先生新制兩個鼓形的圓凳，我瞥了一眼，啊～“滿架葡萄”，這不是癭木嗎？老郭說圓凳上的癭木是新近發現的，而且可以說是一個重要發現。長期以來，搜求癭木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首先，不是所有的樹木都能產生癭瘤；再說，人們一直把眼光盯在榆、楓、楠、樺、花梨等樹種身上，這些樹沒有幾十年上百年根本成不了材。歷史發展到今天，人們重視環境保護，樹木不能隨便砍伐，那些生長有年的大樹更是不能輕易放倒，因此尋覓癭木日益困難。不過，老郭卻在泡桐樹根發現了癭木，泡桐不是名貴樹種，極易成活，極易生長，不消十年就可成材，令人欣喜的是，泡桐根部多數結有癭瘤，盡管泡桐的木質比較松軟，不過它的癭瘤與其他樹木的癭瘤質地沒有什么差別。真的嗎？真的！這對搜羅癭木者，真是一個福音。
（癭木筆筒）
（癭木亮格柜鑲嵌木紋花（鼎盛裝飾））
癭木、沉香和珍珠，三者都是天然的珍稀，由于外力入侵，激發出了自身的抗體，尤其是癭木，生命力特別頑強，給人激勵。
多數癭木的結節長于地下，直到樹木倒下才被發現。原來，樹桿樹枝受到傷害，馬上就會產生激素，根部就會努力生長成癭瘤。癭瘤內部隱藏著一個個小節，每個小節都是一個休眠的芽頭，幾十年數百年，不動聲色靜候時機。一旦樹木受傷，向一側傾斜，內部的芽頭立馬發育生長，垂下而成樹根，支撐樹身；假如大樹遭遇火災而燒毀，深埋于地下的芽頭就能復活，破土生長。
癭木，人們欣賞它的美麗，肯定它的名貴，我還要贊美它的頑強。癭木將壓力、挑戰轉化為生命力，在艱難竭蹶之中成長崛起，令人遐思，給人啟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