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干涸的眼睛里打井
——朱慶和《我的家鄉盛產鉆石》讀札
□ 王振羽
慶和發微信給我,說是要出版一本詩集,是對幾十年來的詩作進行一種回顧、總結,可否說幾句話。慶和靦腆,低調,自尊,一直在默默地書寫,很少張口,他如此信任,我自然責無旁貸,不容推辭。
詩詞歌賦,曾是中國文學中的主力軍,貨真價實的主流,至少可以與散文并駕齊驅,迨至李唐趙宋,詩歌之盛近乎臻于巔峰,即使到了元明清之際,雖然有雜劇、小令、小說的勃興恣肆,而詩詞并未衰落,甚至有人說,至少清代詩歌堪可與李唐比肩甚至頗有后來居上之勢。此說自然大可商榷,但即使到了晚清民初,還是有不少人醉心近體詩歌,如同光體詩人者流,還有倡導詩界革命的梁啟超、黃遵憲等,不還流連浸淫在舊詩之中難以自拔?也就是說,到了新文化運動蓬勃而起,胡適、柳亞子等痛罵抨擊同光體,極盡奚落辱罵之能事,新詩才得以逐步登堂入室,漸成主流。較為標志性的事件是,百余年前,泰戈爾在徐志摩、林徽因等陪同之下,在杭州與陳三立見面,泰戈爾贈送陳三立詩集,也希望散原以詩集回贈。散原說,我這些文字是舊體詩,已經落伍了,不足以代表中國當下詩歌,恕不獻丑了。這一看似不過是人際往來的應酬客套,卻也折射出舊體詩已成明日黃花新體詩正大行其道的殘酷現實。新詩自新文化運動迄今,已經走過百余年歷程,究竟成就如何,我無力進行評價月旦,雖然也可列出一長串名字名作來。不說胡適、郭沫若,不說艾青、聞一多,還有陳夢家、穆旦、卞之琳等等,慶和的同鄉臧克家多年前在我就讀的中學校園西側一小鄉村寫下了《春鳥》,被我的語文老師反復提及,讓我們學習背誦,還有家鄉的詩人徐玉諾,在老師的眼中,其形象似乎還要比姚雪垠等高大許多。新時期以來的詩人,多說顧城、北島、舒婷等。孤陋寡聞如我,一度很喜歡食指、公劉的詩,甚至還有余光中、流沙河、席慕蓉等。到了揚子江邊的石頭城六朝松下讀書,比朱慶和早了幾年,不知何故,對新詩歌的興趣大減,一頭扎進元明清,對元好問、吳梅村、錢謙益、龔自珍的詩文沉迷難舍,糾纏不清,而慶和到此讀書乃至畢業后做了公務員,卻一直不離不棄長達二十六載寫新詩,樂此不疲。這就有了《橘樹的榮耀》《我的家鄉盛產鉆石》兩部詩集的出現。
《我的家鄉盛產鉆石》共分五輯,分別是《清晨之歌》《雨后的事情》《再見,我的小板凳》《有一叢冬青》《刺猬》等,時間跨度自1998年至2024年,整整二十六載。慶和的詩,不事鋪張,不炫目華麗,多屬冷靜客觀單刀直入,回望故土家園,不帶玫瑰色的虛幻,多是刀鋒般犀利。《一個更早的早晨》宛如一幀剪影,寫早起父母的辛勞,“他們發出的聲響,尖銳地敲擊著這個早晨”“去告訴床上貪睡的小貓小狗嗎/睡懶覺可不是好習慣/金色的陽光也不會饒恕你的”;《有關水閘的傳說》寫少年鄉村往事,“放學后孩子們喜歡到水閘上寫作業/三米高的平臺上擠滿了烏黑的小蝌蚪/路過的大人們喊都喊不下來,孩子們清楚/寫完作業后剩下的時間就都是他們的了”;《甘薯地》寫北方原野司空見慣的家常甘薯,“甘薯葉鋪滿了地面/匍匐的莖像血管一樣細長,透明/······/不斷地把莖葉翻到壟上去/就像梳理我戀人的頭發那樣/我在把整個綠色翻轉”;《清晨之歌》也是寫一家人的日常,花生地,山羊,孩子們,父母憂心忡忡的對話,“父親該去工廠上班了/母親要接著把草拔完/孩子們則穿過整片花生地/去學校,他們沿著田埂走/成一條直線/陽光照在他們干瘦的臉上”;《陀螺之歌》《我的南方兄弟》是慶和早期詩歌中少見的悠長鋪排,深情款款。《往事與河流》是寫母親渡過冬日的冰河給兒子看病的如煙往事,“母親踩在上面,‘咔嚓’作響/裂紋始終像梅花那樣/在她腳尖綻放”,如今回首追憶,“那條河流已消失,河床早被填平/兩岸的人家在上面繼續繁衍/我打盹的母親/已經走不到岸邊了;《父親扛著梯子從集市上穿過》,細膩,貼切,道盡世態炎涼,詩的最后卻異峰突起,“甚至還替父親把梯子扛著/順手取下他耳朵上的煙自己點上了/一動不動的父親/扛著一架虛無的梯子/像電影膠片一樣/定格在擁擠的人流中。此一首對父親的書寫,可與慶和《我頭頂著床墊從大街上走過》比對來讀,父子形象,更有一種互文的意味在,“頭上頂著破舊的床墊/像是天空的一塊補丁/他比扛著梯子穿過集市的父親/還要愚蠢”“如果在看/那也只是在嘲笑我/多像一只老鼠/拖著一片枯樹葉/從一個蹩腳的地方/搬到另一個蹩腳的地方/去過冬;《我的家鄉盛產鉆石》被用作詩集的名字,多少透露出慶和對自己這首詩的鐘愛,還有他對故鄉復雜多元微妙的情感,“有人看見我姐姐/拿鉆石玩石子游戲/姐姐告訴他們/山上多的是/去山上,他們/果真看到了/閃閃發光的鉆石/他們彎腰撿走,可一到家/卻發現那不過是些普通的石塊/所以說,在我的家鄉/那么多的鉆石/基本上沒什么用處”,看似平淡無奇,明白透徹,仔細品味,卻有回甘余味。
他的《一棵桂花樹》,寫朦朧情感、少年心事,宛如圖畫,“晚飯后我去找堂姐,她不在家/她去了鄰居卓芬的家里,她們是同學/在卓芬家的院子里,有棵桂花樹/桂花開了。堂姐和卓芬/一邊聞著桂花的香味,一邊說著話/桂花加到米飯里,叫桂花飯/加到酒里,就成了桂花酒/放在枕頭里面,就是桂花枕頭,睡覺都能聞著香味/我一直站在卓芬家的大門口,聽著/她們在院子里說笑,她們的笑聲里都有桂花的香味”。慶和的《給弟弟的信》,節制,含蓄,卻內蘊豐沛,手足之情殷殷,令人淚下:“弟弟/你還好嗎/我還是要用這古老的方式跟你說話/怎么說呢/你要把身體搞好/有時間的話多看點書/你遭受的一切只有你自己清楚/你要把它寫下來/我想跟你說的就是你一定要注意身體/身子一旦垮掉/就什么都沒有了/弟弟/怎么跟你說呢其實我也在泥潭里/掙扎/明天又是新的一年/我們都珍重。”
慶和的詩,沒有拉大旗謀虎皮的虛張聲勢,沒有偽裝空泛的虛假抒情,更沒有人云亦云毫無節制的口號泛濫,他寫自己桃花源般的故園,他寫人世間情感倫理的真實殘酷,他寫流逝的過往歲月的流離,獨特,細膩,針砭骨髓,獨樹一幟。
(作者為鳳凰出版傳媒集團副總編輯、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