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柴
王維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鹿柴》是唐代詩人王維山水詩的典范之作。這首詩詩人借助對鹿柴(zhài)附近的空山深林傍晚時分的幽靜景色的描繪,表達了其幽靜清閑的志趣。鹿柴在今陜西省藍田縣西南,是王維輞川別業勝景之一。
首句“空山不見人”中的主體詞為“空山”,點明了地形地貌以及所在地的主體性特征。“空山”并不是空曠的童山禿嶺,而是空靈靜謐的山林。之所以“不見人”并非沒有人,只是少有人跡,但不是與世隔絕。由“但聞人語響”可知此地正處在“有人”與“無人”的邊緣帶。雖然偏遠,但絕不偏僻;雖然靜謐,卻非死寂。因此,此山雖顯得“空”,卻沒有陰森可怖的瘆人之感。
開篇這兩句,讓我們想到了老子所構想的那種“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小國寡民”社會。彼此緊鄰,卻互不打攪,和平而寧靜。這應該是“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給我們的一種暗示。
“這‘人語響’,似乎是破‘寂’的,實際上是以局部的、暫時的‘響’反襯出全局的、長久的空寂。空谷傳音,愈見空谷之空;空山人語,愈見空山之寂。人語響過,空山復歸于萬籟俱寂的境界;而且由于剛才那一陣人語響,這時的空寂感就更加突出。”(上海辭書出版社《唐詩鑒賞辭典》)這是把王維筆下的“但聞人語響”,單純當做以動襯靜的技術性處理了。
假如只為突出“空山”的空曠寧靜,營造出“鳥鳴山更幽”的意境,那就不如說“但聞鳥語響”或“但聞流泉響”了,這樣不僅可以獲得以聲襯靜的效果,同時還可以顯示出此地自然生態環境的美好。此地處偏僻,遠離塵囂,人跡罕至,卻生氣盎然。
假如詩人要表現此地幽深,反映其內心的孤獨寂寞,那就選用“但聞風林響”,風吹經過樹林發出的聲響,不進能夠營造出以聲襯靜的效果,還可以給人此地與世隔絕,不見人蹤,更無人煙的荒遠之感。但這顯然與詩人這首詩所要表達的情感基調不合。
詩人之所以選擇“但聞人語響”,顯然表明詩人他希望疏離紅塵,但又不愿意與世隔絕;他不愿受到紅塵的滋擾,卻又希望享受到“有人”的生氣。總是,詩人自覺疏離紅塵,卻又不想讓自己過于邊緣化,這隱約讓我們感到,詩人好像試圖于俗世與凈土之間在尋求一種平衡,反映出來的似乎是其“執其兩端而用其中”的人生態度。
接下來,我們看三四兩句。“返景”即夕陽。“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是說傍晚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樹林叢雜,灑照在空山地面的青苔上。平常無奇的十個字,卻繪寫出一幅靜謐且斑斕的山水畫:一束束鮮紅的夕陽,投射在蒼翠碧綠的青苔上;樹木向陽的一面光亮,背陽的一面幽暗,光照與色彩,共同繪制出一幅色彩斑斕、有明有暗的空山晚景圖。
這一美妙的圖景,不是出于詩人的想象,而是詩人眼前即時所見之實景的再現。這一景象,卻似乎給我們作出了這樣的暗示:夕陽西下,夜幕不久降臨,牛羊紛紛返圈,倦鳥也絡繹歸巢,然詩人卻并沒有急于下山回家的意思,還依然興致濃郁地欣賞著這空山美景,流連忘返。你不會因此覺得詩人閑情滿懷?你不會因此覺得詩人對大自然的癡迷?你不會因此覺得詩人對紅塵人事的淡薄?
尤其“青苔”這一意象,除了與夕陽相映成趣而外,是不是還暗示我們,此地人跡罕至?這除了與開篇的“空山不見人”照應之外,是不是還告訴我們:詩人流連之處正是他人罕至之地?這是不是暗示我們:詩人的人生趣味和價值取向與一般世人不同?這是不是與劉禹錫的“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詩人不用標榜自己有多么的不同流俗,而其不同流俗的趣味就在這“復照青苔上”得到很好的體現。
我們再看“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的這個“復”字。其基本語義就是重又、再次的意思。這里的“復”顯然在告訴我們:詩人不是一次來到此處,也不是一次見到眼前這樣的景象,而是多次來過此地,反復欣賞過當前的這番美景。要不這個“復”又從何說起呢?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固然是寫當前所見的實景,但其又只是簡單地呈現當前實景。除了可以引發我們做出以上的種種想象和推想而外,還刺激我們作以下的一些聯想:
傍晚的夕陽斜暉,可以透過茂密樹林投射進來,那早晨日上三竿的時候呢?朝暉是不是也同樣可以投射進這片樹林?那時又是一番什么樣的景象呢?而當麗日當空的中午時分呢,茂密蓊郁的樹冠遮擋著陽光,那時空山密林深處又該是一片什么樣的情形呢?詩人提供的這后兩句的景物實寫,讓我們推想出一天之內不同時段,空山密林里光線明暗的變化,從而又可以獲得另一個層面的審美享受……高明的詩人總是善于假托有限的文字或意象,帶給讀者提供更為廣泛的想象或聯想的空間,而且還總是顯得那么的不經意。
長篇易構,斷章難工。五言絕句,體制短小,容量有限,詩人就得設法在有限中蘊含豐富,在個別中蘊藏一般。其最最基本的方法就是:在有形中寄寓無形,在實有中帶出無有,充分發揮利用語言文字或意象的暗示功能,從而達到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效果。
很多人只看到了詩人借助聲響和光線的映襯,營造出來的“空山人語響和深林入返照的一剎那間所顯示的特有的幽靜境界”(《唐詩鑒賞辭典》),感受到了這首詩所帶來的那種“有聲的靜寂和有光的幽暗”的意境美,所謂“人語響,是有聲也;返景照,是有色也。寫空山不從無聲無色處寫,偏從有聲有色處寫,而愈見其空”(清人李锳《詩法易簡錄》),而很少有人注意循著詩歌的措辭和意象,去探尋其中隱含著的詩人心跡。這種只顧“即色”“著相”,而忘卻“色”“相”之下所隱藏的情意趣味的鑒賞,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詩以言志。鑒賞一首詩,只注重其藝術技法的運用和呈現出來的形跡表象,而不去洞察體會詩人內心的思想情感,不能算到位。任何一首真正的好詩,它一定是“外事造化,內得心源”的,一定是外在的物象與詩人內在情感的高度的統一。至于說王維的山水詩里所體現出來的什么“禪境”“禪意”等,卻不是一般鑒賞者所能感受領略得到的,因此我們也沒有必要逼迫自己去硬性搬弄這些概念術語。
古語說: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詩人苦心構思經營,以簡易平實的文字和日常易見的意象,營造出渾厚豐富的藝術意境,讀者也得潛心代入,只有懷著最大的同情,才能比較充分地領略到詩人為我們營造出來的藝術境界的美好與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