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勝利后,張恨水先生和全國民眾一樣,盼來了“最后一笑”。那一晚,在重慶的南溫泉三間茅屋,他仿佛年輕了十歲,和孩子們一起上街高舉燈籠火把,唱《義勇軍進行曲》。滴酒不飲的他,居然和妻子各自斟滿一杯白酒,笑著一飲而盡。
“八口生涯愁里過,七年國事霧中迷。”此時的他,急于東歸,渴望與分別八年的老母親及家人團聚。路過南京時,已是次年的元旦。他暫住在報友陳銘德的南京新家,洗塵筵席上,他即興口占:“收拾行囊探老親,七千里路冒風塵。驅車又過新街口,枯柳婆娑是熟人?!?/p>
此時的南京,大量樓宇被毀,城墻多處坍塌,曾經繁華的街道變得破敗不堪,滿目瘡痍。傷感之地,惆悵之余,他悲戚地寫道:“愧無余力憂中國,驚有音書托舊鄰。老去莫談兒女事,秦淮小步總傷神?!?/p>
面對遭受日寇侵占洗劫的六朝古都,張恨水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濕潤了。他回想起十年前來南京辦《南京人報》的情景,那是源于《塘沽協定》。那一年,他“忝列”土肥原的“黑名單”之中,無法再留在北平。于是,他在一九三六年初,舉家遷往南京,在丹鳳街附近的唱經樓安下家。
丹鳳街在當時的南京城,算是城北,仍然還保留著一點昔日的田園野趣,這恰好中了張恨水的意。他曾說:“我必須歌頌南京城北,它空曠而蕭疏,生定了是合于秋意的。因為疏曠、干燥、爽達,比較適于我的性情?!彼拥男?,是上海弄堂式的洋樓,樓窗之外,無任何遮蓋;近處有幾口池塘,圍著塘岸,都有極大的垂柳;楊柳頭上便是東方的鐘山,處處的在白云下面橫拖了一道青影,而紫金山的峰頂,正是這一列青影的最高處。每當工作疲倦了,他就手捧一杯新泡的茶,靠著窗口站著,閑閑地遠望,很可以輕松一陣子,用以恢復精神的建康。
住在唱經樓的日子里,張恨水目睹身邊的市民,要么是商店中持籌碼算盤者,要么是街頭肩挑負販之流,平日視其行為,常常驅逐蠅頭小利,但他們中的大半,有情義、有信義、有血氣、有大義,一旦接受抗日軍事訓練,則個個精神煥發,心里裝著國家大義。于是,后來他在重慶之南溫泉,以南京丹鳳街上那些窮苦粗糲的市民為主人公,創作了市井風俗長卷《負販列傳》,后改名《丹鳳街》。
張恨水選擇南京為南遷的落腳之地,是有所考慮的。他首先考慮的是上海,因為他要靠上海發表文字來養家糊口。然而他又不適應在上海居住,他曾說:“上海幾百萬人,大多數是下面三部曲:想一切辦法掙錢,享受,唱高調。”而南京不僅離上海很近,交通、郵電亦十分便利,況且這里離他的家鄉安慶潛山不遠,算是留有一條退路。另外讓他留在南京的原因,是這兒聚集了一大幫子文藝界的新老朋友。
他們聚會之地,習慣于五六處:夫子廟的歌場或酒家,新街口酒家,中央商場綠香園,游府西街黨公巷的照相館主人汪劍榮家,湖北路的醫生葉古紅家,中山南路的《南京人報》社館。
張恨水去的最多的地方,要算秦淮河畔的夫子廟。他和朋友碰頭的地點,常是館子里的河廳。飯后,躺在欄桿邊的藤椅上,喝著茶、聊著天,天南海北,新聞舊趣,迎水風之徐徐,望銀河之耿耿,覺得眼前的桃葉渡不一定就是古時的桃葉渡了。于是,駕一葉之扁舟,溯河東上,直把鬧市走盡,最后在一老河柳的蔭下把船停著,雪白的月亮,照著南岸的疏林,離開了歌舞場,離開了酒肆茶樓,離開了電化世界,他反倒覺得耳目一新。
在夫子廟,他常去的茶樓是奇芳閣。他來這里,不全是為了喝茶會友,有時為了稿件素材,有時則因為茶趣。茶博士把茶碗分散在各人面前,開水沖下碗去,一陣兒熱氣,送進一陣兒茶香,這是趣味的開始。賣醬鹵肉的,背著玻璃格子,帶了精致的小菜刀和小砧板,與你切了若干片,用紙片托著,撒上些花椒鹽,這是趣味的繼續。繼而,茶博士又送來燒鴨、牛肉鍋貼、菜包子和各種湯面,而消費的價錢卻便宜得咋舌,讓你驚嘆“這是什么天堂生活!”,這才是趣味的高潮。
張恨水在《碗底有滄?!分忻枋隽四菚r夫子廟茶館的盛況:“無論你去了多么早,這茶樓上下,已是人聲哄哄,高朋滿座,我到的時候,是八點鐘前。七點鐘后,那一二班吃茶的人,已經過癮走了。這里面有公務員和商人,并未因此而誤了他的工作,這是南京人吃茶的可取點。你若是個老主顧,茶博士把你每天所喝的那把壺送過來,另找一個杯子,這壺完全是你所有。”
朋友間的雅聚,是張恨水最為享受的。一次,他在葉古紅家過舊歷除夕。室外,雪花如掌,宇宙銀裝,荒林積素。室內,玻璃窗上雪花撲打,案上巨瓶插臘梅天竹,電炬通明之下,紅燭如椽,屋角白銅巨爐,煤火熊熊,滿室生春。斷斷續續的爆竹聲,城南城北遠近相應,年味盎然。友人們或圍坐把盞,或圍爐談梨園故事,直至大雪稍止,天色將明。臨走前,張恨水賦詩曰:“已無余力憂天下,只把微醺度歲闌?!?/p>
南京的情致生活,張恨水自然是心領神會。袁枚愛住金陵為六朝,他卻愛南京的城市山林。他將北平與南京相比較,認為“北平以人為勝,金陵以天然勝;北平以壯麗勝,金陵以纖秀勝,各有千秋。”
閑暇之時,他常常走出去,領略南京的自然風光。
他有時一個人跑到廢墟變成菜園、竹林的所在,為的是去探尋遺跡。最讓他不勝徘徊的,要算是漢中門到儀鳳門去的那條清涼古道。這條路經過清涼山下,始終是靜悄悄地躺在人跡稀疏、市塵不到的地方。零落的小樹林,彎曲的小菜園,幾叢竹林之間,有幾戶人家住著矮小得可憐的房舍。屋角上有一口沒有圈的井,一棵沒有枝葉的老樹,掛了些枯藤,陪襯出極端的蕭條景象。他就喜歡這樣的清幽、荒涼,帶一點零落蕭條的景象。
在清涼山百步坡的半腰處,張恨水“拜訪”了袁枚先生的隨園墓。袁枚自三十二歲那年買下隨園,直至八十二歲離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隨園度過的。袁枚一輩子不信佛,他對死亡不驚不懼,泰然處之,他學陶淵明,自己寫挽歌,還別出心裁地邀請好友給他寫挽詩。臨終前,他賦詩兩首,一首留別故人,一首留別隨園。
張恨水十分傾慕清涼山麓的“窺窗山是畫”。一次,他去朋友家拜訪,房子北靠清涼山的北麓,面對著清涼古道,保留著六朝佳麗的面目。這里是個不高的土山,草木蔥蘢,木槿花作籬笆,鵝卵石人行道。路外是小溪,菜園,竹林,隨時聽到鳥叫。最妙的是他們家三面開窗,兩面對著遠山,一面靠近山麓。遠山不分晴雨,隱約在面前的樹林上。近山的竹樹和藤蘿,把屋子都映綠了。主人夸耀說:“屋子里不用掛山水畫,而且是活的畫,隨時有云和月點綴了成別一種姿勢?!睆埡匏浻袀€計劃,苦賣三年的文字,在這里蓋一所北平式的房屋,快活下半輩子,不想終于是一個夢。他后來不免慨嘆到:“窗外的遠山呀!你現在是誰家的畫?”
在南京,張恨水還喜歡荒江。他常常一個人坐公共汽車出城,出了挹江門,沿江上行,走過怡和洋行舊址不遠,就可以看見荒江景象。每當冬日,江水淺了,處處露出赭色的蘆洲。岸上的漁村,在那垂下千百條枯枝的老柳下,斷斷續續,支著竹籬茅舍。岸邊上三四只小漁舟,在風浪里搖撼著,高空撐出了漁網,凄涼得真有點兒畫意。
張恨水很喜歡《桃花扇》中“無人處又添幾樹楊柳”的意境。他在《白門之楊柳》中說楊柳和南京,越久越親密,甚至一代興亡,都可以在楊柳上去體會。南京的楊柳,既大且多,而姿勢又各窮其態。揚子江邊的楊柳,大群配著江水蘆洲,有一種浩蕩的雄風;秦淮水上的楊柳兩行,配著長堤板橋,有一種綿渺的幽思;玄武湖夏天的楊柳,樹頂盡管撐上天,它下垂的柳枝卻是拖了地,拂在水面,拂在行人身上,四處吹來水面的清風。南京西郊上新河夏天的楊柳,在江邊排成大柳林,月下很像無數的小山,給人一種“何必廬山”之感。而水郭漁村不成行伍的楊柳,或聚或散,或多或少,遠看像一堆翠峰,近看像無數綠障,雞鳴犬吠,炊煙夕照,都在這里起落,隨時隨地都是詩意。古廟也好,破屋也好,冷巷也好,有那么兩三株高大的楊柳,情調就不平凡。
他曾發過兩次傻勁,在城南的冷街冷巷逛了兩個整天。他覺得在秋高氣爽之下,南京的那些舊街舊巷,很有味道,大有詩意,的確有一種文藝性的感覺。這種文藝性欣賞,絕不是六代豪華遺跡,也不是六朝煙水氣,而是荒涼、冷靜、蕭疏、古老、沖淡、纖小、悠閑。
在城南老門西的殷高巷,抗戰前有一家“山泉樓”破茶館,破桌破凳,連茶壺也是缺嘴缺把,但其所制的酥燒餅,堪稱南京一絕,有詩贊曰:“山泉酥餅殷高巷,老住城南一食之。別有干絲河欄味,棋聲鳥語小姑祠?!眳蔷磋髀淦侵畷r,冬天沒錢買炭取暖,就與友人沿著城垣老巷行走,吟詩唱和,一圈下來,渾身有了熱氣,美其名“暖足”。他們在“暖足”的同時,也在尋覓老街的詩情,欣賞舊巷的畫意。
張恨水在《頑蘿幽古巷》中寫道:“房子還保守了朱明的建筑制度,矮矮的磚墻,黑黑的瓦脊,一字門樓兒,半掩半開著,夾巷對峙。巷子里有些更矮更小的屋子,那或者是小油鹽雜貨店,或者是賣熱水的老虎灶,那是這種地方,唯一動亂著而有功利性斗爭的所在,但恰巧巷口上就有一所關著大門的古廟,淡紅色的墻頭,伸出不多枝葉的老樹干,沖淡了這功利氣氛。”
張恨水很鐘情,也很享受在南京的快活日子??墒?,他的南京好生活并不長久。
就在他的《南京人報》辦得風生水起,如火如荼之際,中日之間的全面戰爭終于爆發了,南京城由此籠罩在戰爭的陰云之中。為躲避飛機空襲的炸彈,張恨水只得把全家搬到南京西郊的上新河。
在張恨水看來,此時的上新河,不僅是自己工作生活的“傷心河”,更是國家民族的“傷心河”。他的報紙,已經很少有人去買,報社的開支已經入不敷出,他卻咬著牙,要把《南京人報》辦下去。他在這種緊張而恐慌的日子里掙扎,不久終于病倒了。
上海失陷后,南京的形勢更為緊張,他的病情也日趨加重。不久,南京城危在旦夕,在家人的多次力勸之下,張恨水不得不帶領全家離開南京,回到故鄉潛山,潛心養病。
今天,我們回溯抗戰勝利的日子,已經整整八十個年頭。回首那個動蕩混亂的年代,回眸“南京大屠殺”那段慘痛揪心的歷史,回望古城金陵的舊街舊巷,回味夫子廟碗底滄桑的茶香,回顧下關濱江的清涼古道,怎能不讓人再度想起張恨水先生的惆悵詩句“秦淮小步總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