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里的童年
□ 彭晃
老屋院墻外那棵歪脖子桑樹還在結著果子。昨夜春雨過后,青石板路上綴滿絳紫色的星辰,像誰失手打翻了一串水晶瓔珞。我蹲下身,指尖沾了未干的露水,恍然觸到時光深處那個提著竹籃的小女孩。
那時桑樹的枝椏比現在還要張狂些,仿佛要把整個春天都摟進臂彎。清晨總被布谷鳥的啼鳴喚醒,推開雕花木窗,便見青磚墻上斜倚著團團綠云。葉片是嬰兒手掌大小,邊緣綴著細密的鋸齒,陽光穿過時在地上描出流動的鏤花。最饞人的是枝椏間垂掛的桑葚,青碧色時像翡翠珠簾,待泛起胭脂紅便成了瑪瑙墜子,等到紫得發黑,倒像是把夏夜的星子都揉碎了掛在樹梢。
孩子們日日仰著脖子守望,仿佛那些果子是日晷上的刻度。直到某個清晨,守林的老張頭用竹煙桿敲響鐵皮水桶,悠長的聲響驚飛了滿樹麻雀。我們挎著竹籃涌出院門時,露水還沾在草葉上打轉。表哥總像猴子似的躥上樹杈,粗布褲管蹭著樹皮嘩嘩作響。樹影篩下細碎的光斑,在他黝黑的后頸上跳成金箔。
“接穩嘍!”話音裹著青澀的果香砸下來。熟透的桑葚墜在掌心,深紫色汁液沁出細紋,像老屋門環上剝落的漆。來不及擦凈手指就往嘴里塞,酸甜在舌尖炸開時,總伴著表姐的嗔怪:“留神汁水染衣裳!”可誰顧得上這些,連嘴角沾著紫痕都成了勛章。樹影婆娑間,蟬鳴織成金色的網,籠住滿樹嘰嘰喳喳的歡騰。
最妙是雨后采桑。水珠在葉面上滾成水晶,稍碰枝椏就簌簌落下一陣紫雨。表哥折了闊大的桑葉給我們當傘,涼津津的綠蔭里裹著果香。有時貪嘴偷吃未熟的果子,酸得齜牙咧嘴,偏要梗著脖子說甜。母親在檐下晾曬桑葉茶,看我們紫著手心回來,總要笑著戳腦門:“又當偷油鼠了?”轉身卻往我們兜里塞用桑葉包的槐花蜜餞。
后來讀到《氓》里“桑之未落,其葉沃若”,總覺得紙頁間漾著老桑樹的綠意。前年回鄉,見老樹被臺風刮斷半邊身子,殘枝上竟又抽出新芽。春深時仍結著稀落的果子,只是再無人攀折。昨夜雨疏風驟,今晨推窗,見滿地紫玉般的桑葚靜靜臥在青苔上,忽然懂得當年母親曬制的桑葉茶里,原來藏著讓時光慢行的秘方。
暮色漫過院墻時,我學著母親的樣子撿拾落果。指尖染紫的剎那,三十年前的蟬鳴忽然穿透時光——原來有些滋味,早在我們懂得懷念之前,就已悄悄長成了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