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北樓送客歸上都
【唐】白居易
憑高送遠一凄凄,卻下朱欄手共攜。
京路人歸天直北,江樓客散日平西。
長津欲渡回船尾,殘酒重傾簇馬蹄。
不獨別君須強飲,窮愁自要醉如泥。
關于“窮愁自要醉如泥”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三書《職官部》引《漢官儀》:‘時人為之語曰:生世不諧,作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一日不齋醉如泥。’為白詩此句所本。白詩引此漢諺,旨在表述他被貶江州后‘生世不諧’的政治苦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97頁)
按:王先生注稱白詩此句所本為“《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三書《職官部》引《漢官儀》”,大體上說并不錯。但若嚴格按照文獻學的學術規范來考量,也還有一些問題:
其一,所引文字不全。
其二,所引文字與所舉三書相關文字,不盡相同。茲詳為抄錄三書相關文字,以資比勘:
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四九《職官部》五《太常》:“應劭《漢官儀》曰:周澤為太常,齋,有疾。其妻憐其年老被病,窺內問之。澤大怒,以為干齋。掾史爭之,不聽,遂收送詔獄,并自劾謝。論者譏其激發不實。又諺曰:‘居世不諧,為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一日不齋醉如泥。既作事,復低迷。’”
唐徐堅《初學記》卷一二《職官部》下《太常卿·干齋怒妻》:“應劭《漢官》曰:北海周澤為太常,恒齋。其妻憐其年老疲病,窺內問之。澤大怒,以為干齋。掾吏叩頭爭之,不聽,遂收送詔獄,并自劾。論者非其激發。諺曰:‘生世不諧,為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一日不齋醉如泥。既作事,復低迷。’”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二二八《職官部》二六《太常卿》:“應劭《漢官儀》曰:北海周澤為太常,恒齋。其妻憐其年老瘦弱,窺內問之。澤大怒,以為干齋。掾吏叩頭爭之,不聽,遂收送詔獄,并自劾。論者非其激發。諺曰:‘居世不諧,為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一日不齋醉如泥。既作事,復低迷。’”
引文不盡相同,倒也無甚大礙。但引文不引全,卻可見出注者完全沒有讀懂《漢官儀》中的這段文字,進而導致了對白居易詩的錯誤解釋。
《漢官儀》中這段文字,講述了東漢官場上一個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
“太常”,是朝廷中主管禮樂、祭祀事宜的官員。周澤做太常,因為職責所在,每須齋戒,不能親近妻子。妻子擔心他年老病弱,某次當他齋戒時,到他齋戒處去窺探問候。不料他竟勃然大怒,認為妻子干擾公務,還“大義滅親”,將她送交朝廷,立案治罪;并且自我彈劾,請求處分。他手下的助理官員們叩頭勸阻,他卻不聽,一意孤行。
這樣不近人情的做法,遭到了普遍的非議。有人為此編了一段“順口溜”。大意是說:做周太常的妻子,好命苦哇!一年三百六十天,丈夫倒有三百五十九天在齋戒,不能同房。而不齋戒的那一天呢,他又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即便同房,神智也是不清醒的。
要之,但凡讀得懂《漢官儀》中的這段文字,就不至于在引用時略去“諺曰”前面的那個故事。因為只有引出那個故事,我們才能夠分辨:“生世不諧”的,是周太太;而“醉如泥”的,是周先生——并非同一個人!這樣,也就不至于說白居易用此典故自述“醉如泥”,是因為他“生世不諧”了。
對白居易這兩句詩的正確解說應是:不單單是因為送別友人,我才過量地喝酒;由于在政治上不得志,本來我就要靠狂飲來麻醉自己啊!
初入峽有感
【唐】白居易
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
蒼蒼兩崖間,闊狹容一葦。
瞿塘呀直瀉,滟滪屹中峙。
未夜黑巖昏,無風白浪起。
大石如刀劍,小石如牙齒。
一步不可行,況千三百里。
苒蒻竹篾[上竹下念],欹危楫師趾。
一跌無完舟,吾生系于此。
常聞仗忠信,蠻貊可行矣。
自古漂沉人,豈非盡君子。
況吾時與命,蹇舛不足恃。
常恐不才身,復作無名死。
關于“蹇舛不足恃”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不足恃,言無以自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21頁)
按:此句的主語,是上句中的“吾時與命”。《說文解字》卷一〇《心部》曰:“恃,賴也。”宋陳彭年等《重修廣韻》卷三《上聲·六止》曰:“恃,依也,賴也。”在這里,詩人是說自己的“時與命”皆“不足恃”——都靠不住、指望不著。這是自嘆生不逢時、命運不濟之意。
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
【唐】白居易
江從西南來,浩浩無旦夕。
長波逐若瀉,連山鑿如劈。
千年不壅潰,萬里無墊溺。
不爾民為魚,大哉禹之績。
導岷既艱遠,距海無咫尺。
胡為不訖功,余水斯委積。
洞庭與青草,大小兩相敵。
混合萬丈深,淼茫千里白。
每歲秋夏時,浩大吞七澤。
水族窟穴多,農人土地窄。
我今尚嗟嘆,禹豈不愛惜。
邈未究其由,想古觀遺跡。
疑此苗人頑,恃險不終役。
帝亦無奈何,留患與今昔。
水流天地內,如身有血脈。
滯則為疽疣,治之在針石。
安得禹復生,為唐水官伯。
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畫。
疏流似剪紙,決壅同裂帛。
滲作膏腴田,踏平魚鱉宅。
龍宮變閭里,水府生禾麥。
坐添百萬戶,書我司徒籍。
關于“導岷既艱遠,距海無咫尺。胡為不訖功,余水斯委積”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距海句]《書·皋陶謨》(偽古文《尚書》析為《益稷》):‘予決九川,距四海。’注:‘距,至也。’此句意為,導江至湖南,即將到海。因長江上游在山區,工程艱巨;下游多平原,比較省工。”
又注曰:“[斯委積]斯,從此;委積,渟蓄積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29頁)
按:這四句是說:大禹治水,疏導蜀地的岷江,直至湖南的洞庭湖,這么艱巨的工程,這么遙遠的路程,都完成了;而從這里到大海,已經沒有多遠(“無咫尺”是夸張的說法),他為什么不治理徹底,將江水全部引入大海,卻讓多馀的江水滯留蓄積在此,形成偌大一個洞庭湖呢?
“斯”,這里當訓“此”。即“此處”,指洞庭湖所在地區。
關于“水族窟穴多,農人土地窄……滲作膏腴田,踏平魚鱉宅。龍宮變閭里,水府生禾麥”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以上凡言水族、魚鱉,及此言龍宮、水府,皆借喻藩鎮割據勢力。”(同上,第230頁)
按:王先生此說求之過甚,詳見下文筆者按語。
關于“坐添百萬戶,書我司徒籍”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坐添二句]坐添,平添;因此增加百萬戶。據《唐會要》八四《戶口數》條:‘(德宗)建中元年十二月,定天下兩稅,戶凡三百八十萬五千七十六。(憲宗)元和戶二百四十七萬三千九百六十三。’憲宗時戶口數比德宗初年銳減一百多萬,是由于藩鎮割據和叛亂的結果。其后淮西亂平,其他藩鎮亦相率納款,唐朝得以在這樣的政治條件下清出漏戶,故穆宗長慶間戶口數又為三百九十四萬四千九百五十九,和德宗建中初年情況差不多。則知白氏‘坐添百萬戶’之句,絕非徒托空言。”(同上,第230頁)
又說曰:“唐自元和十二年十月,裴度、李愬平淮西;至十四年,李師道為劉悟所殺,淄青鎮平;成德鎮王承宗恐懼,請以二子入質,并獻德、棣二州,輸租稅,請派官,求免死。至此,從天寶亂后所形成的藩鎮割據局面,算是表面結束。而實際上河北各方的割據勢力,仍未徹底鏟除。卻在‘稱臣納款’的名義下,暗中保持下來。因此,過去歷史家所宣揚的憲宗中興大業,實多溢美。至元和十五年,西南桂管、容管又有少數民族黃少卿的舉事,西北鹽州有吐蕃節度論三摩等的入侵;穆宗長慶元年七月,朱克融又反于幽州,王庭湊反于成德,河北再度陷入混亂局面。白氏此詩,蓋深感于淮西亂平之后,朝廷應勵精圖治,整軍經武,名副其實地完成統一大業,以免功虧一簣,半途而廢。后來形勢,果如白氏所慮。”(同上,第230頁)
按:細讀白居易此詩,可知他由今四川沿江東下,至今湖南洞庭湖口,緬懷上古大禹治水的功績,又對其治水之功不夠徹底而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詩人認為,當初大禹應將長江之水完全疏導至大海,不該讓它在中游滯留,蓄積為洞庭湖與青草湖,以致而今每年夏秋水量大時,湖水泛濫成災,淹沒周邊農田。繼而他又猜想:連我這樣的凡人都能看出問題,大禹是圣人,豈能出此下策?或許是因為當時據有此地的苗人不開化,不肯按照大禹的規劃來完成治水的任務,大禹也拿他們沒有辦法,這才留下千古后患的吧?最后,他希望大禹復生,來當大唐朝水利事務的主管官(這是詩的語言,其實是希望大唐朝水利事務的主管官能繼續完成大禹未竟的事業),將洞庭、青草等湖泊里的水,統統疏導入海。這樣,湖澤便能涸為良田,國家將平添百萬農戶!
詩人的議論是否正確,設想是否可行,那是另一回事,這里不予探討。至少,他是從國家和人民利益的立場與視角來看問題的,這反映了他的淑世情懷,應該給予充分的贊揚。讀此詩,抉發其思想光輝,只此足矣。無端牽扯到當時中央王朝與藩鎮割據勢力的斗爭,似有主觀附會之嫌。
要之,此詩的寫作手法是“賦”,即直言其事;而非“比興”,即言在此而意在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