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生
兒時的冬天,留給我的記憶,最凄美的景色就是村口的雪。
村口的雪,有時大有時小,有時深有時淺。雪小的時候,慢慢悠悠,零零星星,夾雜著雨,好像濺起的水花淋濕了掌心。地上的腳印層層疊疊,樹上的鳥巢戰戰兢兢。綠野蔥蘢,寒鴉無聲,天色灰暗而又陰冷;雪大的時候,洋洋灑灑,下個不停,仿若白色的紗帳籠罩了世界。麥田已看不到綠色,小河已看不到岸堤,就連低樹也好像消失。漫天遍野,一望無際,周遭坦蕩而又靜謐。
風雪中,裹著小腳的奶奶時常定格在村口,焦急地望著遠方。飛舞的雪花,化作一只只蝴蝶,落在奶奶的發髻上,盤旋又惆悵,不肯離去。我攙扶著奶奶,靜聽雪落下的聲音。在我的心中,渴望一只雄鷹從天而降,再騰空而起,在空中盤旋著歌唱。這個時候,哪怕有一個黑影,從遠而近,也似冰山上的雪蓮,在心底漸漸燃起希望。
有一天,當我問奶奶“三寸金蓮”是什么樣子的時候,她莞爾一笑,眼里透著欣喜,好像從來沒有晚輩如此關心她的過往。特別是三歲的小叔被大車碾傷之后,右腳已經變形。南京手術后,需要鋼筋入骨輔助行走。同村的寶爺在內疚中早已作古,留給小叔無盡的悲痛。一瘸一拐的,一戰一栗的,比雪天的路更加崎嶇而泥濘。那時候,奶奶家院子里有幾棵“軟骨樹”,月初枝繁葉茂,月末缺葉殘枝,小鳥和小孩是不能碰的,就連遮擋它的歷久的梧桐樹也被剪掉了枝干。尤其冬季,它的根被草垛覆蓋,捂得嚴嚴實實;它的枝葉被曬干,剁碎,熬成藥水,用來止痛。記得大雪天,奶奶家路口的雪地上總是倒滿藥渣子,冰凍如鐵,那是小叔的童年,也是奶奶的青春。小時候,我看過纏足的奶奶,大腳趾以外的四指在腳底向內彎曲著,整齊排列如一條斜邊,整個腳前掌形成一個直角三角形。行走的時候主要依靠大腳趾和腳后跟支撐,陰天下雨就漲得慌,疼的時候只好扶著墻壁或者裹緊白布(放開了反而更疼)。奶奶的腳雖然也疼,但是每次總是等小叔泡過腳之后,才一層一層解下她的長長血跡斑斑的裹腳布。有一回,村口的大雪太深了,奶奶不小心踏進了雪窩里,濕透了她的鞋子。回到家里,奶奶抽出她的裹腳布,放在爐子上烤。看著她的三寸金蓮,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爸差不多比小叔大有二十歲,早已成家立業。大姑二姑嫁得很好。在奶奶的心里,小叔是她無盡的牽掛。“兒行千里母擔憂”,小叔一個殘疾人孤身在外,千里之遙,真的讓奶奶望眼欲穿。那時候手機還很金貴,更別說用視頻聊天,更何況小叔身無定所,不知歸期。山一程,水一程,漂泊無所約;風一程,雨一程,寒梅雪中落。在我看來,“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都成了奢望。
終于等到了消息。派出所找到家里,告訴我父親小叔的近況。原來我小叔流落到京城,在一個“三接壤”的地方找到了工作。白天上街擺地攤給人補鞋,晚上蜷縮在巴掌大的巷口里過夜。小叔手藝不錯,人又老實,賺得不少回頭客。好心人幫他報了營業執照,好過街頭城管一來就亂竄的不法小商販。寒來暑往,生意漸漸好起來,他把錢一分一分攢著,為自己的將來的婚姻買單。他本想到公用電話亭打個電話回來,可是農村的家里沒有電話,只好作罷;他估摸著到了年底,就回家一趟,但是大雪紛飛,車票昂貴,他索性等到開春再回。猶豫間,他的攤位上來了一個熟人,曾經在火車上有過一面之緣。他是刻假章的,到處流竄。乘小叔沒留意,他把一枚私章藏在了小叔的工具箱里。他被捕之后,交代了這枚私章的下落,毫不知情的小叔因此受到了牽連。待查清后,小叔被遣送到彭城監獄,等著家人去接。那一晚,大雪積深,月黑風高,父親接回了驚恐不安的小叔:一襲破舊的黃大衣,一條黑色的毛絨圍巾(父親當晚在車站買的),頭發蓬亂冗長,絡腮胡子上粘滿了水珠。奶奶堅持要到村口迎接,遠遠地兩眼昏花的她,在一深一淺的踏雪的腳步聲里,就認出了小叔。像個迷途知返的孩子,小叔一下子撲到奶奶的懷里,委屈的淚水傾瀉而下。奶奶抱著小叔,輕拍著他的后背,靜靜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她的淚滴落到小叔的大衣上,迅速融化了飄落的雪花。這一次我真的看到一只只雪蝶,在奶奶的發髻上盤旋,那是母愛所衍生的精靈。
后來,奶奶在一個大夏天走了,小叔也去了京城,并且在那里安家落戶。只要有陽光,嚴寒又算得了什么?也許,在耳濡目染中,小叔深得奶奶的真傳:執著、堅強而剛毅!
再經過村口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那一幕幕大雪,想到大雪中奶奶無奈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