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F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 宋詩新解(九)
答呂梁仲屯田
[宋]蘇軾
亂山合沓圍彭門,官居獨在懸水村(呂梁地名)。
居民蕭條雜麋鹿,小市冷落無雞豚。
黃河西來初不覺,但訝清泗奔流渾。
夜聞沙岸鳴甕盎,曉看雪浪浮鵬鯤。
呂梁自古喉吻地,萬頃一抹何由吞。
坐觀入市卷閭井,吏民走盡余王尊。
計窮路斷欲安適,吟詩破屋愁鳶蹲。
歲寒霜重水歸壑,但見屋瓦留沙痕。
入城相對如夢寐,我亦僅免為魚黿。
旋呼歌舞雜詼笑,不惜飲釂空瓶盆。
念君官舍冰雪冷,新詩美酒聊相溫。
人生如寄何不樂,任使絳蠟燒黃昏。
宣房未筑淮泗滿,故道堙滅瘡痍存。
明年勞苦應更甚,我當畚鍤先黥髡。
付君萬指伐頑石,千錘雷動蒼山根。
高城如鐵洪口快,談笑卻掃看崩奔。
農夫掉臂免狼顧,秋谷布野如云屯。
還須更置軟腳酒,為君擊鼓行金樽。
關于“吏民走盡余王尊”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王尊,漢時人,他任東郡太守時,黃河水漲,泛濫地到了瓠子堤,吏民奔走,王尊祝禱于河神,愿以身填堤,因獨宿堤上不避。這里作者以王尊自比。”(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35 頁)
按:此詩題目中的“呂梁”,即呂梁洪,是徐州(今屬江蘇)郊區的一個鎮(見宋王存等《元豐九域志》卷一《京東路·西路·徐州》)。
屯田員外郎仲某,即在那里做官。
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秋,黃河決堤,呂梁洪鎮遭到了滅頂之災,洪水直撲徐州。
詩人當時任徐州知州,領導當地軍民與洪水搏斗,終于保住了州城。
此詩從開頭到“但見屋瓦留沙痕”凡十六句,都是寫呂梁遭洪水襲擊的情形以及仲屯田在這場災難中的表現。
“坐觀入市卷閭井”句既承上文“呂梁自古喉吻地”而來,則其“市”、其“閭井”自是指呂梁洪鎮的街市、民居,而非徐州。
那么,接下來的“吏民走盡余王尊”,“王尊”顯然應當是指仲屯田而非蘇軾自比了。
直到“入城相對如夢寐,我亦僅免為魚黿”句,蘇軾本人才在詩里出現。
當洪水肆虐之時,二人懸隔兩地,彼此不知存沒。這時洪水已退,仲屯田進了州城,蘇軾見之,不勝其恍若隔世之感,故曰“相對如夢寐”也。
書李公擇白石山房
[宋]蘇軾
偶尋流水上崔嵬,五老蒼顏一笑開。
若見謫仙煩寄語,康山頭白早歸來。
關于“若見謫仙煩寄語,康山頭白早歸來”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這里是說麻煩五老向李常傳句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00頁)
按:蘇軾《李氏山房藏書記》:“余友李公擇少時讀書于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擇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為‘李氏山房’,藏書凡九千余卷?!?/p>
又,秦觀《故龍圖閣直學士中大夫知成都軍府事管內勸農使充成都府利州路兵馬鈐轄上護軍隴西郡開國侯食邑一千一百戶食實封三百戶賜紫金魚袋李公行狀》:“南康軍建昌縣李常,字公擇……少時讀書于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后身雖出仕宦,而書藏于山中如故。每得異書輒益之,至九千余卷,山中之人號‘李氏山房’?!?/p>
據此可知,蘇詩題中的“李公擇白石山房”,即在廬山五老峰下。
那么也就是說,只有當李?;氐搅藦]山(即“康山”),“五老”才能和他說話(詩中將五老峰擬人化,假定它們有人的意志與行為能力)。
然而他既已回到廬山,又何須再囑咐他“早歸來”?
因此,僅就形式邏輯而言,陳先生的這一讀解便不能成立。
筆者以為,東坡這里是虛擬“五老”叮囑他:
您如果見到李公擇(“謫仙”,借李白以稱李常)先生,麻煩您給捎句話——頭發都白了,還做什么官?早點回廬山來隱居罷!
壺中九華詩
[宋]蘇軾
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九峰,玲瓏宛轉,若窗櫺然。予欲以百金買之,與池石為偶,方南遷,未暇也。名之曰“壺中九華”,且以詩紀之。
清溪電轉失云峰。夢里猶驚翠掃空。
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
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虛處處通。
念我仇池太孤絕,百金歸買碧玲瓏。
關于“清溪電轉失云峰,夢里猶驚翠掃空”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電轉,言水道轉過之快;云峰,指壺中九華石。作者行程匆匆,所以這樣說。翠掃空,亦謂九華石。作者非常傾心這九華石,似為前所未見,而一見難忘,故云‘夢里猶驚’。又作者過去‘每逢蜀叟談終日,便覺峨嵋翠掃空’,今見九華石奇絕,難免不因它而聯想到而將它視作他的家山峨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60-261頁)
按:這首詩題雖作“壺中九華”,內容雖以九華石為中心,但開頭二句的寫法卻非“頓入”——直奔主題,而是“漸引”——先從真山寫起。
“清溪電轉失云峰,夢里猶驚翠掃空”二句,是說自己在旅途中曾見過自然界酷似這九華石、卻比這九華石高大千百倍的連綿奇峰。
只可惜清溪水急,客舟電轉,眼前群山,稍縱即逝。
但盡管如此,那連峰蒼翠、拂掃天空的奇觀,還是深深地楔入記憶之中,夢里重見,猶自動魄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