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渡江云·登北固亭
[清]孫爾準
楓林紅盡處,孤亭涌出,四面瞰秋光。正渴虹飲雨,兩點金焦,晴翠滿空江。秣陵瓜步,依稀辨、煙樹微茫。殘鐘歇、白頭僧到,閑話說齊梁。堪傷。酒旗戲鼓,都已飄零,問瓊枝誰唱。只為是、一番佳麗,做出凄涼。一拳北固青如畫,銜盡了、千古斜陽。題壁罷,潮聲打到宮墻。
關于“問瓊枝誰唱”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下冊注曰:“[瓊枝]揚雄賦:‘靡薜荔而為席兮,折瓊枝以為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41頁)
按:這是一個倒裝句,即“問誰唱瓊枝”。“瓊枝”作“唱”的賓語,應當作歌曲名理解。它當是射指《玉樹后庭花》。
《陳書》卷七《張貴妃傳》曰:“(陳)后主每引賓客對(張)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令習而哥(按: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其略曰:‘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
《南史》卷一二《張貴妃傳》所載略同。
“瓊樹”“瓊枝”“玉樹”,意思都差不多。
在古代文學作品里,“瓊枝”和“玉樹”經常連用。
僅就詞而言,如南唐李煜《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曰:“瓊枝玉樹作煙蘿。”
宋柳永《尉遲杯》(寵佳麗)曰:“綢繆鳳枕鴛被。深深處、瓊枝玉樹相倚。”
張先《醉紅妝》曰:“瓊枝玉樹不相饒。薄云衣,細柳腰。”
丁注《無悶》(風急還收)曰:“看是處、玉樹瓊枝,勝卻萬紅千翠。”
秦觀《虞美人》(高城望斷塵如霧)曰:“瓊枝玉樹頻相見,只恨離人遠。”
周邦彥《拜星月》(夜色催更)曰:“似覺瓊枝玉樹,暖日明霞光爛。”
陳亮《品令·詠雪梅》曰:“一番天氣,又添作瓊枝玉樹。”
趙與洽《摸魚兒·梅》曰:“江空歲晚誰為伴?只有瓊枝玉樹。”
張炎《滿江紅》曰:“傅粉何郎,比玉樹、瓊枝謾夸。”
無名氏《品令》(一陽生暖)曰:“瓊枝玉樹,渾如傅粉,壽陽妝面。”皆是其例。
因為有上面兩個前提條件,用“瓊枝”來射指“玉樹”便成為可能。
這句的第二第三字按譜須用平聲字,而“玉樹”二字皆為仄聲,不合音律。在這種情況下,改用“瓊枝”二字來代替,不失為一個巧妙的作法。
關于“只為是、一番佳麗,做出凄涼”
夏承燾先生等《金元明清詞選》下冊注曰:“南京是六朝的都會,‘只為是一番佳麗’,指從前酒旗戲鼓的繁華。‘做出凄涼’,指今日的凄涼。”
又說曰:“南京是六朝的都會,當時酒旗戲鼓,何等繁華。‘只為是一番佳麗,做出凄涼’二句,是今昔對比,也是對‘酒旗戲鼓,都已飄零’二句的注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41頁)
按:這里的“酒旗戲鼓”,是襲用宋周邦彥《西河·金陵》詞:“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
周邦彥詞的原意是說,南朝最煊赫的兩大貴族,王家和謝家的住宅區,現在已淪為平民百姓聚居的地方,市場、酒館、雜戲,喧鬧不已。言下有對六代豪華水逝云飛的慨嘆。
而孫爾準此詞進一步說“酒旗戲鼓,都已飄零”,則不但六朝王公貴族式的繁華一去無蹤,就連宋代細民市井般的熱鬧也風光不再,懷古傷今,感慨更加沉重了。
簡而言之,“酒旗戲鼓”在周邦彥詞里就不是指六朝的繁華,在孫爾準詞里當然也不應該是指六朝的繁華。
清人用此四字之例甚多,皆民間娛樂場景,可以參看。
吳偉業《金人捧露盤·觀演秣陵春》詞曰:“酒旗戲鼓,買花簪帽一春狂。”
曹貞吉《八歸·題其年填詞圖》詞曰:“酒旗戲鼓人間世,博得蕭然驢背,須眉塵土。”
陳維崧《新荷葉·新霽郊外紀游》詞曰:“酒旗戲鼓,怯馀寒、未滿前村。”
又《浙西六家詞序》:“溺人必笑,姑流浪于酒旗戲鼓之間;亡子思歸,長嚄唶于曉風殘月之下。”
龔翔麟《沙塞子·戲題友人艷詞后》詞曰:“肯拋卻、酒旗戲鼓,換了漁裝。”
史惟圓《女冠子·上元用竹山韻》詞曰:“千門如繡,酒旗戲鼓,來往天街。”
又《念奴嬌·自壽》詞曰:“雨棹煙帆,酒旗戲鼓,流落無人說。”
顧景文《二月十二日晴甚東行》詩曰:“莫厘東西盛報賽,酒旗戲鼓羅園丁。”
李應機《八聲甘州·燈夕》詞曰:“何處酒旗戲鼓,高架結燈屏。”
邵錫榮《金明池·金陵懷古》詞曰:“看禾黍斜陽,酒旗戲鼓。燕子飛來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