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張炎《詞源》“清空”論界說(二)
以上所舉,還屬于“外證”。比較起來,“內證”——張炎本人關于“清空”的論述,更為重要。而張炎本人關于“清空”的直接論述,只有本文開篇所引《詞源》中的那一段話。從那段話里,我們能讀出哪些意蘊呢?其一,“清空則古雅峭拔”。“古雅”,近似趙汝回《瓜廬集序》之所謂“古淡”,當然可與“清空”發生關聯。而“峭拔”則趙汝回、周密二氏說“清空”時均未涉及,是張炎補充的增項。為什么趙、周二氏說“清空”時未涉及“峭拔”呢?因為他們討論的對象是“詩”。在詩學里,的確很難找出“峭拔”與“清空”究竟有什么必然的關系。為什么張炎說“清空”時要提“峭拔”呢?因為他討論的對象不是“詩”,是“詞”。當時的人們多以綺麗、軟媚為詞的傳統,“清空”之詞與“綺麗軟媚”之詞相比,自然顯得要“峭拔”一些。只有這樣理解,詞能“清空”則“峭拔”才不成其為問題。其二,姜夔詞“清空”,“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野云”,即原野上空的云。唐人杜甫《佐還山后寄》詩三首其三曰:“葳蕤秋葉少,隱映野云多。”李群玉《湖寺清明夜遣興》詩曰:“野云將雨度微月,林鳥帶聲飛遠天。”宋人強至《正月三日郊外馬上作》詩曰:“徘徊羨飛鳥,曉逐野云低。”釋文珦《錢塘晚渡》詩曰:“岸遙江樹小,天闊野云平。”皆是其例。野曠天高,又只有一片云在飄飛,時行時止,而無論是行是止,在天空中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這畫面當然是清朗而空闊的。
這樣的描寫,與上文所引唐宋文學家筆下的“清空”,依稀仿佛。不同的是,上引唐宋文學家之所謂“清空”,描寫的是真景物、真境界;而張炎這里卻只是對姜夔詞風所作的一個文學性比喻。但不管怎么說,筆者就上引唐宋文學家筆下之“清空”所作的推論,在這里仍然是適用的。其三,姜夔詞中“清空”的典范,有“《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既然張炎給出了他心目中最符合“清空”標準的范例,那么只要對他給出的范例逐一進行審美技術分析,便可窺見其所謂“清空”的具體內涵。但他給出的范例有8首之多,為了避免繁瑣,這里我們且按他所舉諸詞的順序,隨機取其第1、第2兩首,來作解剖:
《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〇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暗香》: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〇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樽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二詞皆詠梅,而梅在花卉里,屬于“清”的哪一類。詞中所用的各種意象,如《疏影》中的“苔枝”“翠禽”“籬”“修竹”“月夜”“蛾綠”(美女的黛眉)“波”“玉龍”(即玉笛)“小窗”,《暗香》中的“月色”“笛”“玉人”“竹”“瑤席”“江國”“夜雪”“翠樽”“西湖”等,大多數也是“清”的。詞為所詠之“梅”設置的種種處境、背景,空間范圍也比較大。這些特點,都符合筆者就上引唐宋文學家筆下之“清空”所作的推論。而其總體審美趣味,與筆者上文對南宋后期文學批評家之所謂“清空”的概括,也大致趨同。
請注意,筆者在這里用了有分寸的四個字——“大致趨同”!因為,姜夔詞里的“清空”畢竟還不能等同于陶淵明諸人詩里的“清空”。考慮到詩、詞這兩種文體在審美傳統方面的差異,我們對“詞之清空”與“詩之清空”,是不能過于機械地用同一把尺去丈量的。譬如,姜夔的詞與陶淵明等人的詩相比,也許還不夠古淡,不夠自然,不夠樸素;但若以晚唐五代以溫庭筠為首的“花間派”詞為參照系,則姜夔詞要古淡、自然、樸素得多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