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張鴻雁:“美學時代”,一座城市的覺醒方式
在過去二十年的城市狂飆中,我們對于城市正在消失的部分,似乎疏于關心。進入存量時代,方才開始追憶,我們失去了什么?
人們常說的“鄉愁”,關乎一山一水、一磚一瓦、田野泥濘。久居城市的我們,面對洶涌的人流、無盡的高速、眼花繚亂的立交,又該如何來安放自己的“城愁”?如何在一座城市中,找到情感的紐帶、集體的歸屬?
體驗了特殊時代城市空間的彈性多義,目睹了數字世界與生活世界的日益平行,我們開始走出“陌生人社會”的群體狀態,嘗試重構人與城市的聯結,也試圖追索流動中的“集體記憶”。“城市美學”一度成為社會熱詞,人們高呼“美學”,卻鮮少用心去體會美的真實與微處,只是一味追求著“美學的功利性”。
究竟什么是“城市美學”?在談論“城市美學”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為何所謂“美學”大行其道的當下,城市中那些整劃齊整的街道、鱗次櫛比的高樓、缺乏生趣的建筑,依舊在“拒絕”我們靠近?
近日,南京大學城市科學研究院院長張鴻雁出版“城市文化資本”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中國城市文化資本論》,為我們揭示了中國城市文化資本在城市發展嬗變中的價值與意義,從歷史、經濟、文化、社會等綜合性維度闡釋了現代城市發展的真實需求,重新為“城市美學”這一個理念先行的理想表達勾勒了一個切實可行的現實圖景。
在這個不斷追求“美學功利性”的時代,張鴻雁文化產業化的表達背后,指向了城市人居生活的一種理想狀態,即在數字化無遠弗屆、與生活其中的城市日漸疏離的當下,回歸一種有人文溫度的生活場域,從中找到每個人安頓自己的生活方式。
以新書發布為契機,我們跟隨張鴻雁一同走進他參與片區規劃和城市更新工作的南京閱江樓片區,話里行間他試圖通過文化基因激活的呼吁,為我們打開理解城市文化、走進城市美學的那一道門。
六月的閱江樓,浸泡在逐漸蒸騰的暑氣里,拾級而上的每一步都能看見,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極目遠眺,鐘山、幕府山、獅子山、虎踞龍盤則盡收眼底。
閱江樓,一個“閱”字,盡顯南京這座城市對歷史與現代融合到極致的古都風骨;“一江奔海萬千里,兩記呼樓六百年”,一副絕妙對聯,道不盡閱江樓六百年的風雨滄桑。回憶2001年閱江樓首次竣工,結束了六百年來“有記無樓”的歷史,也實現了南京對六百年前自己的承諾,近些年的重建,又一次讓這座“江南第一樓”進入大眾的視野。
在張鴻雁主持的片區空間規劃和城市更新規劃藍圖中,占地0.34平方公里的閱江樓片區空間被擴展為近4平方公里的長江歷史文化帶,不僅擴充了其歷史文化的外延,也促進了南京城市文化資本的再激活。規劃藍圖中的閱江樓,與遠處以紫峰大廈為中心的現代化都市交相呼應,為南京的天際線增添了一抹古韻色彩,也讓城市的肌理更具歷史的折疊度,不負“江南第一樓”的稱號,也成為了南京城市美學符號般的存在。
城市中,人們的集體記憶正是依賴如閱江樓這般獨特的城市美學符號而存在,它們構建起一座城市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同時,它們也像一部“行走的活歷史”,匯成城市文脈,影響著一座城市的氣質與文化。
善于發掘文化資本的城市都有自己鮮明的美學符號:北京的長城和故宮,杭州的西湖和靈隱寺,南京的秦淮河和中山陵,西安的大雁塔和城墻……除了以上歷史遺留的物質文化遺產外,還有城市后天創造的文化符號,如北京的京韻文化、上海的海派文化、香港的港派文化……
張鴻雁“城市文化資本”概念的提出,正是在一定意義上強調這些城市美學符號背后所指向的城市精神文化、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具有的鮮明的資本屬性和資本意義,“這種資本是以財富的形式具體表現出來的文化價值的積累,并由此引起物品和服務的不斷流動與增值。正因為如此,城市文化資本構成了城市發展新動力。”
交談中,他直言不諱地道出了許多城市發展面臨的問題,“很多城市在‘拿著金飯碗討飯吃’”。推動城市建設從外延式擴張向內涵式發展轉變,需重視自身文化資本的發掘,走特色發展、錯位發展、個性發展之路。以倫敦、紐約、巴黎、東京為例,他呼吁城市規劃者們向外學習,找到自己城市世界唯一、省域唯一、縣域唯一的美學資源進行再生產,以此形成壟斷性、無限性 永恒性的文化資本。
但與此同時,張鴻雁不忘強調,千年的農耕文明注定了我們對自然、對土地濃烈的歸屬感,這也是為什么城市更新要重視當今人們的“鄉愁”演變為“城愁”,其背后的精神寄托與人文底色。
從一味貪大求洋的城市化到注重小城鎮化發展的城鎮化,近年來,中國城市現代化之路正在回歸多元和理性。2021年末,我國城鎮人口城鎮化率已達到64.7%,這標志著全球城鎮化時代已經到來。而這個時代代表的“高效率”、“高適用”是與“鄉愁”背后的依托有著截然不同的內質。
城市化的車輪滾滾碾過的時候,碾碎了落后陳舊的生活方式、也不可避免碾斷了維系傳統與現代的文化線索——鄉愁。對于步入現代與工業文明的我們來說,曾經的鄉愁是熟悉、有根的,如今的城愁則是陌生、無根的。
何以讓“城愁”也能長出根莖,藤藤蔓蔓,牽牽掛掛?
“空間是時間的切面,時間是城市的結晶”,張鴻雁說,在城市規劃與建設時,要意識到空間的價值,以城市美學和美學生活化的眼光,賦子其新功能、新智慧、新能量和新的人文指向,留住城市文化符號與基因,創造獨屬于一座城市的“集體記憶”與“地點精神”。
正如張鴻雁攜團隊創造的高淳“國際慢城”——一個“就地城鎮化”的樣板。慢城的核心詞是保持自己的本土文化,本地精神,本地特質。鄉村的人民不再需要向城市遷移,因為他們為鄉村建構了一個城市生活場景,這里甚至比城市更好。如今,許多大學生都回到家鄉就業,年收入達到五六十萬,生活更富裕了,生態也得到了保護。
此外,揚州、泰州、南通、長春等城市文化發展戰略;鎮江道教茅山、南京棲霞山、浙江奉化雪竇山等5A級宗教類景區規劃;吉林長白山人參小鎮、江蘇溧陽南山竹海風情小鎮、河北唐山骨瓷小鎮等特色小鎮規劃……
四十多年的城市研究,張鴻雁的足跡遍及全國各地。他也越來越明晰,當城市真正成為現代人夢思縈繞的故鄉,人們在其中找到安頓內心的方式,城愁自會生根,再一次變成鄉愁。這時候人們談論“美學”,才真正具有溫度。
如老屋墻邊的爬壁虎,順墻攀緣,墻有多高,莖有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