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兵第五年的七月份,軍校放暑假,校領導說,暑假期間,可以回老部隊,也可以回家探親。我選擇了回家探親,因為這是我當兵五年多的第一次探親。
那年月,交通比較落后,我先坐了十幾個小時輪船到安慶,再從安慶坐長途汽車到縣城,然后在縣城爬上一輛農用拖拉機,顛簸了近四十分鐘才到家。下了拖拉機天已經擦黑,遠遠地就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獨自卷縮在村口的老槐樹下,走近一看,竟然是我的母親!母親看我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露出驚喜交加的表情,兩眼含著淚花。我也有點意外,這個時候應該是吃晚飯的時間,我問母親怎么會坐在這里?母親說,想我兒呢,你一走就是五年多時間,上次信上說你在上軍校,眼下我們這邊的學校都在放暑假,我尋思你們軍校會不會也放暑假呢?我就在這里等你回來,這不,我兒真的就回來了。
雖說離家很久,但我也只住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主要是看看父母親和生病的弟弟,見見高中的同學。我們是"文革"后的首屆軍校學員,學校課程多要求高,大家都非常努力,我也不敢馬虎,想利用剩下的假期回學校復習功課。再次回家探親是三年以后的九月份,我結婚了。愛人說,我們結婚也沒舉行什么儀式,我想去你老家見見你的父母親。我當然高興。于是寫信通知父母親我們要回去。交通方式和三年前一樣,輪船、汽車、拖拉機,到家的時間也差不多。不同的是,這一次,我和愛人剛下車,就看見父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還有一大幫鄰居在村口迎接我們,鞭炮聲和喜笑聲響成一片。當兵多年,部隊改變了我很多。
在部隊,我會時不時地思念家鄉,尤其是逢年過節,眼前總會浮現出老槐樹下,母親手搭額前望眼欲穿的樣子!可探親回到家鄉又會坐立不安地牽掛部隊。這次回家,我仍然只住了一星期時間。臨別時,父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送我們到村口,母親依依不舍地拉著我和我愛人的手說,我兒娶媳婦了,往后見娘的次數更少了,記得有空就回來看看。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親的話讓我有些傷感。我下意識地環顧著眼前伴我長大的村口,萬般感慨涌上心頭。村口的陳設非常簡單,有幾棵樹,傍邊有一口水井,幾條不同顏色的土狗在追逐嬉戲??墒?,這個普普通通的村口卻承載了母親太多太多的情感和悲歡。
我的父母親相識于民不聊生的戰爭年代。當年,父親毅然從村口出走,奔赴共和國的生死關頭。從此,母親就與村口結下了不解之緣。無論春夏秋冬,寒來暑往,還是烈日炎炎,刮風下雨,母親總會時不時地往村口跑,去村口張望,去村口企盼,去村口等待,總希望有那么一天,她的情郎會突然出現在她的視線里??擅看味际浅伺d而去,失望而回。一趟癡迷,一趟憂愁。父親是一九四七年參軍入伍的,從解放戰爭到朝鮮戰爭,在槍林彈雨中穿梭了八年。那年月,硝煙四起,音訊全無。父親在前線生死不明,母親在家苦苦堅守。很難想像,那種提心吊膽、暗無天日的八年,母親是怎么熬過來的。
村口有一棵老槐樹,是母親在最苦難的日子里隨手栽下的。母親不識字,雖然沒有什么文化,但她知道她栽下的不只是一棵小樹苗,還有她的希望和寄托。母親隔三差五地往村口跑,小樹苗一天天長大,漸漸長成了高大的老槐樹,不離不棄地陪伴了母親幾十年,每每靠近,老槐樹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有風吹過便輕輕搖曳,像是和母親打招呼;母親總是目視遠方,左顧右盼,囗中念念有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先是思念和擔心父親;后是想念和盼望我的歸來。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往后的日子里,我又回家探親過幾次,場景還是那個場景,不同的是母親一次比一次見老,最后一次我甚至發現母親的腰身和老槐樹一樣有些彎曲了。母親在這段百十來米的路上來來回回地走了一輩子。黑發走成了白發,如花的年齡走成了佝僂的模樣。多年前的一個下午,部隊召開表彰大會,我正在主席臺上講話,口袋里的手機瘋了一樣不停地振動著。等會議結束我掏出手機一看,有五個未接電話,全是大弟弟打來的,我的心莫名地一沉。我回電話詢問情況時,弟弟哭著告訴我,母親走了!那一刻,我腦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當時是一副怎樣的失魂落魄的樣子。向部隊請過假我急匆匆地趕回家鄉,走近村口,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這個我日思夜想的村口,這個我夢牽魂繞的村口,這個讓我的母親在此矗立張望等待了一生的村口啊,卻再也沒有了母親的身影和笑臉了,只有老槐樹獨自寂寞,還有嗚嗚的風聲,像是在訴說著什么。
作者簡介
王天星,退休公務員。有過二十多年的軍旅生涯和短暫的文學創作經歷。發表過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等作品,十余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