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寶成兄長詩稿,已近癸卯冬至,金陵梧桐已凋,棲霞丹色一片。
我與寶成是揚州同鄉。他因求學離開故鄉,在湖北立業、成家,后赴京深造,先從政,后教學,事業輝煌,且弦歌不輟。我比他小九歲,插隊農村,返城務工,業余兼愛詩文,新詩舊體,從揚州寫到南京,一路走來,由農民、工人,最后寫成了作家。我們雖幸為同鄉,卻緣慳一面,直至2022年春,在金陵舉辦的紀寶成詩書展會上相識,繼而應邀參加揚州舉辦的紀寶成新書發布會,頗有相見恨晚之憾,遂定交。
閱讀黃昏,內心不免溫婉,詩句幾經磨礪,余韻淳香。“鄉音未改鬢毛衰”之余,我們多有詩詞唱和。《三讀“人老莫作詩”》是我多年前舊文,發表于《文學自由談》,想那時自己還未真老,奔忙于新詩百年論壇,主編《新詩十九首》《新詩的風景》兩本評論專集,輾轉中韓、中美詩歌交流活動……寶成兄的生活軌跡固與我大相徑庭,然而,殊途同歸,詩歌軸線讓兩個退休老人,繼續詩意地棲居,詩意地生活著。寶成著述甚豐,手中這卷《宜昌詩詞集》無疑是這根軸線的又一條幅射線。仿佛是時間給出了錯覺,寫“人老莫作詩”的袁枚夫子,如果瞧見我倆如此癡迷詩,想必會笑,笑吧笑吧,我們也到了袁枚老夫子的年紀,保不準我們會比袁夫子走得更遠。
我寫舊體詩緣于家父。他平平仄仄地教,我平平仄仄地學,初蒙如斯。動蕩年代,失學是我最大的痛。詩就成為一個失學少年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驅暗、取暖、療傷。我十五歲離開父母,下鄉務農,曾寫下:“人生聚別本尋常,何必沾巾淚數行。闊水深山原有路,南疆北國也無妨。虹霞艷麗嬌難久,松柏莊姿淡始長。餞酒酬春花正好,鵬程萬里翼初張。”(1968年12月)歲月流逝,詩行定格了這一刻度。
詩之火也在寶成兄胸中靜靜地燃燒。“西行一路赴宜昌,曲折東流是大江。浪碎兒時多少夢,憑欄望斷菜花黃。”(《七絕·乘江輪赴崗》1968年3月19日于東方紅33號輪)同是離鄉出行,同是少年豪情,同是思鄉火苗,不同的是,此時,寶成已是踏入社會的大學畢業生,宜昌不僅是他立業于社會的第一個驛站,也將成為他的第二故鄉。他在這里收獲了愛情:“春秋十度別維揚,輾轉南北定峽江。舊事如云無再憶,真情似海永難忘。并肩斬盡千山棘,攜手迎開萬卉芳。巍巍青山松不老,長空比翼任翱翔。”(《七律·感懷寄祖英》1972年10月24日于宜昌縣霧渡河)青春歲月與特殊年代,在他詩中留下不滅的印跡。“青山肅穆插云頭,飛水滑如綢。浪花漫卷生滅,低首逆行舟。//時易失,付東流,渡春秋。韶華將過,空對江山,愧悶交憂。”(《訴衷情·十九日乘船上行西陵峽》1969年7月29日于宜昌縣鄧村茶場)“艱辛歲月伴荒唐,我自歡顏我自強。苦澀盡拋東逝水,心潮浩蕩對春江。”(《七絕·江邊隨想》1971年3月20日于宜昌市南正下街宜昌縣商業局)
歷經滄桑而心潮浩蕩。滿目青山,一腔熱血,面對漫漫前路,寶成兄始終步履執著,“不須回首,直朝前去,向往東風沐面。”(《永遇樂·峽江吟》1971年11月下旬于宜昌縣黃陵廟供銷社)年輕的心都是勇敢的心,有光的地方就會長出一雙奮力的翅膀。采茶、收柑橘、秋收秋種、支農、調研,雖說詩無達詁,我卻在詩中看到一個年輕人在宜昌工作、生活,詩意地棲居,盡管這個棲居的條件十分艱苦,卻有樂陶陶的生活,你儂我儂的點滴。愛人、同窗、共事之好在平平仄仄中折射了優美的音韻,當詩歌美學成為詩歌美育,合轍押韻也就成了中國人的哲學觀。學詩先求工,若不是歲月在身上烙出昨天的印記,何以有今日之氣自華。看詩就像看人,看人就像看史。稼軒落筆“六十三年無限事”,寥寥數言,勾勒人的一生,寫照歷史的無奈。但詩也是寫給未來的,反思也好,興嘆也罷,“過去未來不相逢”,詩就是在這樣的間隙中,漾起一個微瀾。然而,寶成不老,“老干新枝多嫵媚,童心浩氣直登攀。”(《七律·賀姜公柞正九十壽》2023年9月15日清晨于京城樂齋)
從宜昌下到揚州,走過多少詩人?李白送過孟浩然,劉禹錫酬過白樂天,遙想當年,一個荊楚雄關,一個詩意江南。寶成在宜昌正值青春壯年,“懷念宜昌,青春伴著從前。一山一水曾相醉,古夷陵、夢繞魂牽。”(《高陽臺·懷念宜昌》2022年3月29日夜晚于京城樂齋)說的卻是后話。
新文化運動之后,詩詞似乎也成了一種后話、斷章,詩的飛地。中國文化的像框里,一百年來填進許多異域色彩,與此同時,也被刮去許多不應該被湮沒的本色。屬于一個民族的文化圖像會因之改變嗎?有人擔憂,我和寶成絕不杞人憂天。我們都知道,時間還沒有說話呢,時間一旦開口說話,諸相不辯自明。所幸的是,真正的詩有穿越時間的力量。寶成兄孔武有力,老而彌堅,近年已整理出版不少詩作,新作佳作層出不窮,他邊整理邊創作,頗有“棋局將殘人未老”的壯心,我想這既是一種很好的創作狀態,也是經營晚年品質生活的一種美好方式,詩書畫相結合的表達,簡約地呈現出傳統文人的藝術追求和價值取向。揚州人對生活是講究的,詩是寶成兄對生活的一種講究。我想起葡萄牙著名詩人佩索阿的兩句詩:“輕輕地訴說,因為這是生活,這是生活和我對生活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