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飄香
□ 劉家勤
“青槐夾馳道,宮館何玲瓏。”這是唐詩里詠槐的佳句。槐樹,一種落葉喬木,原是北方城市綠化的主要樹種之一,其性格潑辣,耐寒耐旱,樹木端直,質(zhì)地堅強。夏天來臨,一棵棵風(fēng)姿獨特的成年壯槐碧綠鋪滿樹冠,濃密的枝葉間串串乳白色的花朵探出腦袋,狀如葡萄,芬芳清新的花蕊香氣襲人。
說起槐樹,使我想起過去的歲月,想起我的母親。
在我的故鄉(xiāng),很多人家的房前屋后都栽種著各種雜樹,而槐樹是頗為常見的。六月天,當太陽升至中天,人們熱不可耐時,趨之其下,享受那一份特別的陰涼,一種愜意油然而生。成年槐木由于質(zhì)地堅實,還是木工制作家具的首選用材,從而引人矚目。槐樹每年都有開花期,槐花還曾是很多農(nóng)村人度過饑荒的食材之一。記得那是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光景,我的母親就常常把采摘來的槐花摘去莖干,用清水洗凈,再以開水焯過后放進鍋里加些米煮成槐花飯。這飯還真不賴,吃起來感覺不僅有嚼勁,且飯后滿嘴余香,這特殊歲月的母親杰作使我難以忘懷。
我的母親姓袁,在娘家排行老大,終其一生,人皆呼袁大子。出身貧苦人家,有姓無名的在我們家鄉(xiāng)似乎司空見慣。“扁擔長的一字不識”,這是過去對貧苦人缺少文化極度文盲的深刻概括,來形容我的母親完全不過分。
母親的娘家在山北胡谼,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谼里的村落都坐落在山谷或山谷前地勢平緩地界,這里不遠處就是蘇皖地域大名鼎鼎的滁河。那時候,我?guī)缀趺磕甓家S著母親去舅舅家。舅舅與舅媽雖然都務(wù)農(nóng)不富裕,但對我這個外侄很看重,悉心招待一如既往,慈愛有加。夏天的時候,兩個老表陪我到岔河里去撐船,這是我最感興趣的事了。河面有一只只羽毛各色的鵝鴨嬉戲,我們時而劃船,時而打打水仗,夕陽的光輝照耀著河水照耀著河邊的水草,一切都好像抹上了金色,此時,天真無邪的頑童們猶如置身一片童話世界。每次到舅舅家,總要呆上數(shù)天,短暫的時間里還能蹭上一次電影,因為那里駐扎著部隊。要放電影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山村歡騰,不再沉寂。夜幕降臨,家家戶戶關(guān)門上鎖,放映場地一片人海。無疑,在那時對于文化生活單調(diào)的人們來說,偶爾能看上一場電影可不亞于享受一頓豐盛的美餐,而且,這還是沾了部隊駐軍的光。
我家是菜農(nóng),眼一睜跟蔬菜打交道。“一畝園,十畝田。”農(nóng)民苦,菜農(nóng)更苦。農(nóng)民種田苦,苦在一二個季節(jié),有歇時,而菜農(nóng)是季季忙,幾乎天天有事干,無歇時。從刨地開始,下種澆水施肥薅草治蟲收獲,最后銷售,循環(huán)往復(fù),春夏秋冬。我的母親就嫁在這樣的人家里。
母親身材中等偏下,略瘦,黑黃的膚色,一年四季穿著單調(diào)。我記事時,母親已值中年,由于勞動強度大,營養(yǎng)不良,常患頭疼病,為了省錢,抓藥是找民間中醫(yī)配的土方子。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的勤勞儉樸。“勤是搖錢樹,儉是聚寶盆。”每天天不亮,母親就第一個起床了。那時是集體,哨子一吹要出工,家務(wù)事只得早中晚三個時段來打理。我的眼前總是母親忙碌的身影,“一早三光,一遲三慌。”是母親的口頭禪。從童年起,由于受母親影響,我也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黎明即起灑掃庭院的習(xí)慣。我兄弟姊妹五個,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還有家禽家畜要服侍,事情千頭萬緒,盡管如此,母親總是習(xí)慣自己做,親力親為,不喜歡吆三喝四。記得,我大哥二哥成家后,還未分家前,明明有些事可以讓嫂子們?nèi)プ觯赡赣H偏偏埋著頭自己做。我心疼母親,母親卻說,“這些舉手之勞的事總干不死人吧?”這與當時農(nóng)村里還流行的“狠婆婆”做法顯然大相徑庭。
“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是老三。”這話正切合我家情景,我前面有兩個兄長,我是老三。一年到頭,只有到過年時,家里人才從箱柜里請出新衣裳,以圖新年喜氣。鞋是母親做的,從裱骨子到納鞋底到制鞋幫,一條龍工序均由母親一手完成。當然,嫂子進門后,她們也參與其中,從而春意融融。衣服破了,補好繼續(xù)穿。現(xiàn)在的服裝真耐穿,而那時的布料一般是棉織品,質(zhì)地好,但易損。那壞了為啥不能買件新的?經(jīng)濟情況不允許。錢要花在刀刃上,這是家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冬天夜長,昏黃的油燈下,母親坐在床頭進行她每天必做的功課——針線活。這是過去時代千百萬中國勞動婦女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男主外,女主內(nèi)。而女子會針線活則是其必須掌握的技能。
母親同家里所有的成員一樣,省吃儉用。我家距星甸街僅里把路,但母親一年到頭難得上街一趟。街市一旬四集(農(nóng)歷逢二/五/七/十)母親卻熟視無睹。她想的是,去逛街,買個心愛的物件完全是奢侈。她習(xí)慣了這些,習(xí)慣了自己選擇的這片狹窄的天地,盡管很寒酸,更談不上一絲的情趣,她愿意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一個勉強溫飽的菜農(nóng)之家,要說積余點錢那真是手攥牙膏皮——擠出來的。盡管這樣,母親卻格外的心地善良。困難時期,常有外鄉(xiāng)人乞討到門前,母親總是盛些飯夾些菜遞給那些衣衫襤褸的可憐人,而且態(tài)度和氣。當大家都嘟著嘴,表現(xiàn)出嗔怪的樣子時,母親卻說“不是過不去,人家怎會做這丟臉的事?”母親寬厚待人,街坊鄰居沒有不夸她的,見到她都親熱地稱她“二嬸”,因為我父親排行老二。我大媽脾氣暴,要強,母親每次都讓著她。大媽那個人一翻臉不是罵就是跳,但面對母親常常有力無處使。母親以柔克剛,從而一次次化解了妯娌們之間的許許多多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營造了和諧的家庭與鄰里之間的氛圍。
母親不識字,但識事。在我的眼中,她的一言一行無不閃爍著一個普通農(nóng)家婦女特有的人性之光輝。她不僅任勞任怨,而且極有“忍”性。父親脾氣不好,除了逢年過節(jié),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家里真可謂槍炮三六九,硝煙天天有。父親是當家的,說話口氣硬,這是天性所致,壞心絕對沒有。每當暴風(fēng)雨來臨,母親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雨過天晴后,母親忙這忙那,像任何事未發(fā)生一樣。家里,有了母親,我們都像處在一個溫暖的港灣,喜歡圍著她轉(zhuǎn),如果某一天,母親出門去了,我們就像丟了魂樣的不知所措。
平常日子里,母親的話語中常常溜出一些俗諺俚語,如“周歲看八”“跟好學(xué)好,跟壞學(xué)壞”“鍋里有,碗里才有”“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等等,這給我少年時的影響是深刻的,她教育我如何做人,怎樣處世,使我在漫長的人生旅途心中始終亮著一盞不滅的明燈。
母親的一生在勞碌中度過,沒有過過清閑日子,更沒擁有幸福的晚年。1972年冬月的一天,整個上午母親在壩里涮麻,站在寒冷的水邊,中午回到家里,飯碗還端在手上,突然倒地撒手人寰……
那是在我曉師畢業(yè)的前夕。聽到噩耗,當時的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渾身發(fā)冷,一種莫名的痛縈繞心頭。一份作為兒女對親人應(yīng)盡的義務(wù),當他正準備履行的時候,卻天人相隔!痛,刻骨銘心!
南方的槐樹大多生長在鄉(xiāng)村野嶺之間,都市里很少見到,槐花與桃花杏花相比的確沒有它們那樣燦爛鮮艷,與一些名貴花卉相比也許更不值一提,但她卻有著冰清玉潔般的資質(zhì),有著別樣的芳香,猶如母親一樣的千百萬普通勞動婦女身上所特有的可貴品格!
記憶里的槐花早已遠去,但她會開放在我的心里,馨香浸潤,永遠縈繞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