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是我國政治、思想、文化發生劇烈變動的歷史時期，書法領域在明代中期原有的基礎上也掀起了一股革新的浪潮，獲得了重大的成就，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王鐸、傅山等，都是這一時期誕生的著名書法家。傅山在這一時期的出現，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作為我國明末清初卓越的思想家、哲學家、醫學家、文學家、書畫藝術家，在哲學、文學和醫學、藝術領域作出了杰出的貢獻，在我國思想史、文化史、繪畫史、書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傅山讀傳燈 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

傅山六言詩 朵云軒藏

　　一、生平交游

　　傅山（1606——1684）初名鼎臣，初字青竹，后改名山，字青主，又字仁仲，號嗇廬、朱衣道人、僑黃老人、濁翁、濁堂老人、石頭、石老人、石道人、真山、僑山、松橋、酒道人、青羊庵主、丹崖翁、公他、公之它、大笑下士、觀化翁、老孽禪等等七十多種名號，山西陽曲（一作太原）人。傅山具有強烈的正義感和同情心，具有非常可貴的平民思想，這一思想情感貫穿他的一生都沒有變化。他早年的為師鳴冤和始終堅持以醫術為百姓解除病痛的作為，充分體現了他的這以思想意識。傅山在年輕的時候曾經作為山西學生的領袖率領山西諸生進京請愿，五次上書呼吁昭雪袁繼咸冤獄，一時以義聞名天下。

　　作為一位具有民族氣節的知識分子，傅山具有深刻的憂國憂民意識，始終堅持為政治清明和國家的昌盛、百姓疾苦而奔波。他對明王朝的滅亡內心非常沉痛：

　　興亡從世局，忠孝自天真。（《卷七·為道師畫扇并題》）

　　朝元白獸尊當殿，夢入南天建業都。（《甲申守歲》）

　　悲歌猶燕趙，聞見不雕蟲。

　　潦海赍先志，神州痛此中。（《眉兒觀風塞上來有詩》）

傅山行草五律詩軸 故宮博物院藏

　　明亡后他曾積極支持抗清斗爭，穿朱衣，人稱“朱衣道人”，曾因“朱衣道人案”下獄幾死。雖然獲釋，仍以不死為恨：

　　病還山寺可，生出獄門羞……

　　有頭朝老母，無顏對神州。

　　（《在山寺病中望村橋》）

　　康熙年間清庭舉行博學宏詞考試，傅山拒不應詔，被授予中書舍人之職后，則以老病推辭，強烈反對、拒絕清庭征聘：

　　生既須篤摯，死亦要精神。

　　性種帶至明，陰陽隨屈伸。

　　誓以此愿力，而不壞此身。

　　（《病極待死》）

　　傅山在三十年的時間內則一直秘密抗清，著書立說，成為著名的明遺民之一，葉九來說他“一代崇名節，全家學隱淪”。在被迫隱逸的生活中以布衣之軀走過了他的人生歷程。

　　傅山在積極參加政治和學術活動的過程中，足跡遍及祖國的許多地方，如山西、京師、河北、陜西、河南、山東等地區，又南游江南，與許多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先后與王士楨、顧炎武、戴本孝、黃宗羲、閻若璩、閻爾梅、尤侗、朱彝尊等著名學者結交，不僅如此，傅山的交游極廣，也包括明清官員乃至平民百姓、方外人士等，他的這一系列社會交往活動，擴大了的眼界、胸襟和學養，在許多領域獲得了突破，成為明末清初罕見的一位文化巨人。

傅山六言詩

傅山七言詩之一

　　二、“四寧四毋”反奴性書法思想觀念的提出

　　傅山有著系統的書法思想和書學門徑，他的書學門徑的獲得，顯然來自于家庭長期形成的學書傳統以及他個人在長期臨池中的經驗升華，并進而影響到傅山書學思想觀念的確立、書法創作成就的取得和書法風格的形成。傅山對后世的深刻影響，不僅體現在他的書學取向和書法實踐上，尤其在長期書法創作中確立的新的書法思想觀念，對后世更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由于種種原因，書法發展到明代中期，已經面臨嚴重的困境，出現了千人一面的局面。隨著祝允明、徐渭、陳淳等人的出現，使書風為之一變，將明代書法向前作了有力的推進，成為明末清初個性化的先導，但并沒有發生全局性的變化，仍是繼續晉唐以來的書法傳統，其中尤以趙孟頫、董其昌的書風更為典型，秀氣巧媚有余雄強氣勢不足，且二者以復古為宗旨的創作觀念更是壓抑了個性的揮發，陳陳相因，積久形成了嚴重的弊端。對于造作、盲從、毫無自家主張的社會風氣不遺余力地加以抨擊：

　　字亦何與人事，政復恐帶奴俗氣，若得無奴俗氣，乃可與論風期日上耳。

　　（卷二十五家訓）

　　他認為只有象顏真卿那樣做人，無奴俗之氣，方可論書：

　　作字如作人，亦惡帶奴貌。

　　試看魯公書，心畫自孤傲。 （《題昌谷堂字》）

　　作書先作人，人奇字自古。

　　未習魯公帖，先觀魯公書。

　　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 （《作字示兒孫》）

　　作字要先作人，取法正，書法自然也能有所觀瞻，試想，如果具備了顏真卿那樣的做人風骨，又那里有不好的書法作品呢。充分強調了書法家個人的修養、人格、道德情操對書法創作的重要意義。而不是僅僅追求書法的外在形似。

傅山七言詩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傅山書法詩軸

　　對歷史和現實的深刻反思，使傅山走得相當艱難和沉重，由于他已經認識到書法的獨特價值和意義，因而在堅持書法創作時，將它作為情感和精神的載體而存在，有著個人性情、天性和精神情操的自然流露。書法創作不是空洞無物的外在形式，而是有著非常深刻的精神內容，因而“當知性命者，莫浪看揮毫”。書法家揮毫之際要時刻考慮到外在重大事件對作者思想情感的劇烈影響。一切書法技法的錘煉和掌握僅僅是一種手段而不是追求的最終目的。兼于這一認識，傅山提出了歷史上非常著名的書學論斷，即“四寧四毋”書學觀念的出現，代表了他的書學主張：

　　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足以回既倒之狂瀾矣。

　　（《作字示兒孫跋》）

　　他認為書法的精神在內不在外，書法要有充足、深厚的實質性內涵，不是純粹地追求書法技巧，空有形質不成就為書法。要注重書法內在精神的表達，注重身體自身的功能和不刻意的修飾，而不過分地追求筆墨形式，哪怕拙丑、支離一點也不要媚巧，真率自然也不有意安排。他說：

　　所謂篆隸八分，不但形象全在運筆轉折活潑處論之。俗字全用人力擺列，而天機自然之妙，竟以安頓使之。按他古篆隸落筆，渾不知如何布置，若大散亂，而終不能代為整理也。 （《霜集》卷二十五家訓）

　　不僅行楷書如此，篆隸書法的創作也是如此。傅山已經認識到書法創作的要點在于真率，結體行筆、章法布局都不能強行安排，要根據書寫時的具體情況處理妥善地處理各種面臨的問題。他的這一認識非常深刻，提出了書法創作所應遵循的準則，主張以個性、主見力挽書法的“既倒之狂瀾”。“四寧四毋”觀點的提出，對于單純追求書法形式美、空洞無物的書風，確實是重大的沖擊，當時石濤也曾提出“筆墨當隨時代”的說法，亦是同一說法。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思潮變革的不得不然。

傅山章草刻帖

　　傅山一生精研金石學，對于先秦文字和漢魏以來的碑版作了深入獨到的研究，正是在這一深入轉眼的基礎上，所以才有傅山“四寧四毋”書學觀念的逐漸醞釀確立。張穆《殷齋文集》卷四記有傅山手評曹全碑跋，楊賓《大瓢偶筆》又記其鉆研漢魏書法的情形：

　　傅山書法晉魏，正行草大小悉佳，曾見其卷幅冊頁，絕無氈裘氣。

　　傅山的隸書，在當時與比他小十六、七歲的友人、開創清隸書風的一代大家鄭簠齊名，二人都對漢碑《曹全碑》有深入的研究，而且論書亦有相似之處，《隸法瑣言》曾記載鄭簠對于書法的論斷，他說：

　　學者不可尚奇，其初學隸書是學閩中宋比玉，見其奇而悅之，學二十年日就支離，去古漸遠，深悔從前，及求原本，乃學漢碑，始知樸而自古，拙而自奇……及至晚年，醇而后肆，其肆處是從困苦中來，非易得也。

　　“支離”、“古拙”之說與傅山的四寧四毋幾乎有著驚人的一致。無論如何，傅山等人開了碑學的先河，引起書道新氣象的發生。揚州畫派書法的進一步展開、乾嘉金石學的興起，引碑學入帖學，形成千余年來少有的書法巨變，傅山等人的創作實踐和書學理論的提出，無疑起了先導的作用。傅山作書力主真率，反對奴氣，不作古奴，更不作今奴，作書要發揮真性情、抒發真情感，這種思路與社會動蕩和作者深刻的社會閱歷以及文化素養有著直接的關聯，充分反映了一代宗師敢于沖擊流弊的巨大勇氣。

傅山書高適五律詩軸 上海博物館藏

傅山書王維五言詩軸上海中國畫院藏

　　三、傅山書法的風格特征

　　王鐸曾說“凡作草書，須有登吾嵩山絕頂之意”，全祖望于《事略》中言傅山：

　　先生少長晉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氣，思以濟世自見，而不屑為空言。

　　都是針對書意而言的。傅山得“北方山川雄深之氣”，認識到傅山書法成因中地域性風格特色的存在。傅山的書法不僅僅是書法傳統形式技法的單方面繼承，有著醇厚深邃的學養積淀，而是現實、大自然波瀾壯闊的精神風貌為他的書法注入了強勁的精神活力，所以也才有傅山如此書法風格特征的出現。廣泛接觸社會，積極汲取傳統書法的精華，游歷山川以得山川之雄偉之氣，才能根本成就成自家的精神面貌，這是傅山書風形成的重要要素。傅山即使到了晚年，仍然有游歷名山大川的濃厚興趣，正是在不斷地取法大自然的基礎上，才獲得了創作的必備途徑。他又說：

　　好學人那得死坐屋低，胸懷既因懷居卑劣，聞見遂不廣。故能讀書人，亦當如行腳阇黎，瓶缽團杖，尋山問水，既堅筋骨，亦暢心眼。若再遇師友，親之取之，大勝寒居不蕭灑也。 （《霜集》）

　　除外游歷，不僅可以接觸大自然以得大自然之助，同時亦可以廣交友朋、熟悉社會人事，從而開闊胸襟，亦是書法創作的重要基礎。多年養成的廣游天下的良好習慣，使傅山廣泛地接觸了社會，飽覽自然，心胸變得極為開闊，這對于他的書法創作有著非常深遠的意義。他的老友顧炎武說他：

　　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 （《廣師篇》）

　　這都是主體精神之形成對書法的強烈影響，傅山頗有深感，他不僅意識到書法傳統、書法家個人的閱歷對書法的影響，同時書法家本人的職業、學術活動對于書法創作也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傅山在醫學上有深入的研究，中國傳統的醫學思想體系不可能不影響到傅山的書法，在論小楷的創作時，他說：

　　作小楷須用大力，著筆著紙，如以千斤鐵杖拄地，若謂小字無須重力，可以飄忽點綴，而就便于此技。說夢寫黃庭數千過了，用圓鋒筆，想象力，竭誠運腕肩臂，供筋骨之輸，久久從右天柱涌起，然后可語奇正之變。

　　對作小楷不須用大力的成見作了剖析，從中醫學整體觀的角度上闡釋書寫的整體運行機制，認為奇正之變乃是源于更為深刻的制約機制，他自謂：

　　寫黃庭數千過，用圓鋒筆，香象力，竭誠運腕，肩背供筋骨之輸。

　　（《霜集》）

　　不僅僅是表面的筆法變化，如運氣的由天柱穴涌起而達于臂肩腕下筋骨、由“肩背供筋骨之輸”、“竭誠運腕”而成就了他的中鋒運筆。

傅山雙壽詩軸 上海博物館藏

傅山五律詩軸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由于傅山具有很高的文化修養，以及書學取法上與時人的不盡相同，使其書風有著非常鮮明的個人特點，歷來得到人們的由衷贊美：

　　先生學問志節，為國初第一流人物，世爭重其分隸，然行草生氣郁勃，更為殊觀。

　　（郭尚先《芳堅館題跋》）

　　有著“超絕古今”、“蒼勁自如”、“純古”、“溫厚和平”的評價，黃道周更是將傅山的書法評為晉唐以來的第一家，評價不可謂不高。傅山的書法特點，體現在他的篆書、隸書、草書風格特色上。篆書古拙奇異，隸書則清勁剛健、豪放不羈，草書則渾樸超脫、天真爛漫，確立出獨具個性的書法風格特征。當然，他的草書藝術取得的成就尤其卓越，更見其個性特色。

　　人們對傅山的草書有很高的贊譽，認為他在草書方面取得了非凡的造詣。不少人認為他草書的成就當在王鐸之上，清人趙執信更認為他的草書當為“國朝第一”，馬宗霍《棲岳樓筆談》亦言：

　　然草書則宕逸渾脫，可與石齋、覺斯伯仲。

　　傅山的草書，既有著篆隸的筆意，同時也受到種、王、顏、米、董以及同時代王鐸等書風的影響，秀外樸內。書風渾樸超脫、天真爛漫。于流暢活潑、燥潤互生中蘊涵著非常深刻的書學體驗和個人的情感感受。既有奔肆倔強、狂怪粗野、豪放剛健、跌宕疏狂、雄偉峻拔、雄奇巖蕩、蒼老奇詭等咄咄逼人的雄強之美，注重氣勢，強調個性表達，同時也有荒疏澹泊、蘊藉平淡、連綿纏繞、宕逸渾脫、郁勃浩蕩思緒的陳述，而連綿草法中線性的渾脫虛靈、粗細突兀，如枯藤盤紆，更是傅山草書中特別突出的特征。顧文彬在《過云樓書畫記》中記傅山書畫合璧卷說：

　　畫則大起大落，獨往獨來，方寸五岳，真力彌漫，無一筆不巨。

　　雖是論畫，但由筆力透出的雄強之美，如同書法上的線條一樣震撼著人們的心靈。南京博物院所藏《右軍大醉七言詩軸》，狂肆真率，于博大雄暢中更有粗服亂頭、不掩秀色的美感，用筆豪放不羈、痛快淋漓，氣勢恢弘磅礴，數百年下來，仍有著凜凜逼人的生氣。這都是傅山行草書中最為明顯的特征。

傅山五言詩

傅山行草七言詩軸 故宮博物院藏

　　當然，傅山書法的風神面貌不僅表現在他書法本身所繼承下來的強大張力，而且時局的巨大變化、個人內心的強大沖突，都在傅山的筆下有著強烈的反映，更為重要的是時代氣息造就了傅山的個人獨特的書學風貌。這種倔強雄強的氣息，至老不變。他七十八歲時所作《晉公千古一快帖》，筆力仍然豪邁雄健。郭沫若題跋說：

　　傅青主書豪邁不羈，脫略蹊徑，晚歲作此，真可謂志在千里。

　　一代書學宗匠，其書法所表白，又豈僅僅是書法之事，其中有著對往古文化的深沉理解和對時局的反思，感而成書，有著心跡最為真實的記錄。

　　傅山活動與明末清初，對文化的關切、對政治命運的最終關懷、對于明亡的原因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對于晚明以來的空疏之學深惡痛絕，主張學以致用，所學所感與現實社會的劇烈變化密切相關。明清巨變促使傅山不斷反省社會、歷史、文化和現實的關系，充分認識到政治理想、文化傳統、知識結構和個人的天性、個性對于書法創作的重要意義。傅山充分認識到書學知識的展開與精神氣度的形成、個性的覺醒與歷史傳統的重建都有著非常深刻的內在關聯。一時代之書法是一時代精神之反映，他的書法曲折地影射了一個時代的心路歷程，同時也更直接地反映出傅山個人的思想情懷、學術造詣和人生理想，有著對歷史、生命、社會的深刻體驗以及對未知世界的洞察、覺解和反思。傅山以學者、詩人、思想家和醫學家、職業書法家的身份從事書法創作，架通了知識結構和藝術精神內在聯系的渠道。在這樣的角度來領會和認識傅山的創造思想和革新精神，他書法之可貴、其書學理論對我們的借鑒意義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