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山貨的女人

□ 王海波

　　山里的日頭，向來是懶散的。它慢悠悠地攀爬、游移，仿佛并不急著照亮每一寸山林。我坐在山門口的石凳上，看那攤主婦人收拾她的山貨。她的手指粗短，卻靈活得很，將那些干癟的木耳、野果排得齊齊整整，如同排兵布陣一般。偶爾有蒼蠅飛過，她不停用手搖晃，那動作帶著經年累月養成的節奏感，像是在與山間的生靈打著默契的招呼。

　　同行者早已攀上山去，說是要尋“創作靈感”。我向來不耐爬山，重慶的天坑，已使我魂飛魄散，發誓永生不再登高處。況且靈感這東西，未必在高處。橫豎是采風，不如在此小坐，看看人，聽聽話，倒也自在。石凳被歲月磨得光滑，透著一股沁人的涼意，絲絲縷縷滲入肌膚，驅散了些許暑氣。

　　賣山貨的女人見我不走，便與我攀談起來。我承諾她，我們團隊30個人，下來時，我叫大家來買她的山貨。她聽了很開心，說話時眼睛總盯著手里的活計，好像言語是從指尖流出來的。她說男人在村里幫工，兒子在城里學廚，女兒讀大學，口氣平平，并無炫耀之意。我想，這大約便是山里人的本色，有什么說什么，不加修飾，多好啊。

　　“大學？”我略感詫異，“那要不少錢吧？”

　　她的手停了停，轉身從里屋拎出一蛇皮袋我叫不出名的干菜，仔細地捆好，扎得緊緊的。“是哩！”她答道，“好在兒子能幫襯些，他做廚子，每月能寄回兩千。”說這話時，她的眉頭舒展了些，眼角的皺紋里藏著笑意，顯出一種樸素的坦然。那笑容里，滿是對兒女的欣慰與對生活的知足，讓人不由得為之動容。

　　山風掠過，吹動她鬢角幾絲白發。這幾縷白發在風中輕輕搖曳，便是歲月留下的印記，又似在訴說著生活的艱辛與不易。我忽然想起城里那些為子女教育焦頭爛額的父母，動輒補習班、學區房，愁云慘霧。而眼前這婦人，只憑一個廚子兒子和一個大學生女兒，便覺得人生圓滿，何其簡單。在她的世界里，沒有復雜的物質欲望，沒有無盡的攀比焦慮，只有最純粹的親情與對平淡生活的熱愛。

　　“您不想去城里看看？”我問。

　　她笑了，露出幾顆參差的牙齒：“去干啥？這里挺好。”她指向遠處隱約可見的村落，目光溫柔而堅定，“男人在那頭干活，晚上回來有熱飯吃；女兒放假回來，講講城里的事；兒子過年帶回些新菜式，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就好。我不想那么多，離了村，我就不認識東南西北。”她忽然打住，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繼續整理她的山貨。但那話語中流露出的對家庭的眷戀，對故土的深情，卻久久縈繞在我的心間。

　　炊煙裊裊升起，與山嵐混在一處。煙霧緩緩升騰，在空中交織、飄散，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不知為何，我想起了陶淵明的詩，卻又覺得不甚貼切。這婦人的生活，比詩更真實，更踏實。她沒有詩人筆下的閑適隱逸，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為生活奔波的堅韌，以及在平凡中堅守幸福的執著。

　　正午時分，登山的人們陸續返回，個個氣喘吁吁，抱怨山路難行，卻也沒見采得什么“風”回來。他們招呼我走，說還是你舒服，一個人賴在這里，一點不累。那婦人見我要走，用粗布包起幾枚野果，硬塞給我：“自家曬的，甜著呢。”她的動作麻利而又帶著幾分熱情，眼神中滿是真誠的關切，猶如我是許久未見的老友。

　　回程車上，我嘗了一顆，果然甜中帶澀，是山野的本味。這一刻我開始討厭自己，我覺得我騙了她，我答應叫同行的人下山后來買她的山貨，可一樣也沒買，就走了。我是為了坐她的小石凳，不想她趕我走，而用謊言搪塞她。我極其內疚，卻又無從向她致歉。窗外，遠山近水，層巒疊嶂，在我眼中漸漸消隱，而我的思緒卻留在了那山門口的小攤前。那賣山貨女人的滿足，宛若那野果一般，質樸無華卻自有真味。

　　人生在世，所求幾何？我想起她說話時不自覺挺直的腰板，和那幾綹在微風中拂動的銀絲。或許，所謂幸福，不過是有人可等，有事可盼，有果可曬罷了。這份簡單純粹的幸福，照亮了我內心深處那片被塵世喧囂所掩蓋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