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送別的親情
□ 韋景躍
大山深處的家,曾是我一心想要逃離的地方。然而,一場離別卻讓我明白,有一種情感早已在心底根深蒂固。那便是無法送別的親情。
那天午飯后,我將去縣城求學。由于行李重,父親要替我抬到學校。剛走出家門,母親和四個弟弟都不約而同地涌到門口。母親的圍裙還沒有解開,腰間的繩子松松垮垮地吊在半空。兩只正在洗碗的手濕漉漉的,使勁在圍腰上擦拭。隨后又一個箭步往廚房跑,拿回土布袋塞到我手上,是雞蛋,還帶著爐火的溫熱。弟弟們則齊齊地站在門口,依依不舍。這時,三弟突然向前一步,把一張試卷遞給我,我一看,歪歪扭扭的紅筆涂滿整張卷子,那是昨晚我要他修改的錯題。現在他改好了,想讓我再看一看。“早不給晚不給,偏偏現在給……”我剛想責怪他幾句,他卻流露出渴望的眼神。
“兒,走了,還趕車啊。”父親在前面吆喝,我只得扭頭跟上父親。“兒——”一聲呼喚在身后響起。是母親跟了幾步,見我回頭,她又像害怕似的站住了,一只手懸在半空,像是揮別,又像是招呼我回頭。一陣風拂過,幾綹花白的頭發在母親臉上零亂舞動,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錘擊一樣,生疼起來。
20世紀80年代初,我家人多田少,沒米下鍋是常事。無數個漆黑的晚上,鍋里的水已經滾燙多時,母親外出借米卻遲遲未歸。每次一回來,她就從衣袖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包小米放到鍋上,我們終于開心起來,可母親則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很快,幾聲嗚咽從門縫傳出來,母親一定又受到了許多委屈。
由于家里實在太窮,有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跟父母建議送我和五弟到哪個有錢人家去,這樣就能減輕家里負擔,送出后我不僅可以照顧五弟,還能向養父母要零錢貼補家里。那一天,母親氣得立即找來竹竿,追著我死命地打。打完,又抱著我哭,說再苦再難也不會讓我們分開。
那時候我們村還不通公路,需要走30多里小路到鎮上才能上縣城班車。父親又一次催我快走。
山路,彎彎曲曲,上上下下。父親挑行李走在前面,原本瘦小的身軀隨著扁擔的上下起伏搖搖晃晃,汗衫后心早已洇出深色的印子,汗水順著脊骨往下流,把他的褲腰都浸濕了,瘦弱的肋骨也隨著扁擔的起伏上下翻滾,清晰可見。
到了鎮上,車子還沒有到,父親將行李塞給我便朝如織的人流走去。十多分鐘后,車子緩緩來臨,卻還沒有看見父親回來,我開始著急,埋怨他處理事情怎么那么“磨嘰”。
又過了十分鐘,我終于看見他奮力向這邊擠過來,一只手拿著塑料袋子,另一只手艱難地撥開人群,還不時因為自己的魯莽向別人道歉,他一邊道歉一邊往我的方向跑,還不時揩一把額頭上的汗。我這才感到父親的細心,他怕我挨餓,走了很遠的路才給我買到干糧。我后悔剛才對他還心生怨恨,剛想跑去接他,他卻擺手示意我趕快上車。
車發動了,父親跑得很急,唯恐車把我拋下了。我正欲回頭,父親卻栽了個跟頭,我心里一急,返回去扶他,他卻大叫,讓我別管他。無奈,我只得連忙上車。這時,父親一瘸一拐地趕過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從車窗口塞給我兩個包子和一瓶飲料……
看著那兩只還散發出熱氣的包子,我卻怎么也不忍心下口。汽車越開越遠,我回過頭,拼命向父親揮手。他越來越矮小,越來越模糊,我的淚滴在了包子上。
想起父親最后一句話:“好好學習,別想家……”
可我卻越來越想家了。母親,弟弟,父親臨別時的不舍,一次次浮現腦海。此后每次面對他們的送別,我都承諾歸期,因為我深知,親情永遠無法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