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刊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詞的格律與近體詩有何異同(押韻篇)
4,押韻。近體詩所押的韻,是“國標”,106個韻目的詩韻,主要是其中30個韻目的平聲韻。分目比較細,比較嚴。
而詞所押的韻,唐宋人,特別是宋人,填詞用韻沒有“國標”,比較自由,可以按照當時實際通用的語音來押韻,甚至可以按照自己家鄉的地方音來押韻。即便現當代許多人主張使用的《詞林正韻》,也已將近體詩的106韻合并為19部,寬泛多了。
因此,從“所用之韻”這個角度來看,是詞寬緩而近體詩嚴苛。但如果從“押韻方式”的角度來看,則是詞復雜而近體詩簡單。此話怎講?近體詩除少數特例外,一般只押平聲韻,且一韻到底,不允許換韻。是不是很簡單?而詞則復雜多了。
龍榆生先生的《唐宋詞格律》,把詞的押韻方式分為五類:
平韻格:即通首押一部平聲韻。
仄韻格:即通首押一部仄聲韻。
這兩種格式,都是一韻到底,不允許換韻,與近體詩的押韻方式同類,不須多說。著重說詞的格律中有,而近體詩的格律中沒有的另外三種押韻格式。
平仄韻轉換格:即通首押兩部及兩部以上的韻,先押一部韻,中途再換用他韻,且可以多次換韻。如《虞美人》,以南唐李后主李煜所作為例: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〇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就兩句一換韻,全篇共押了四部不同的韻,兩仄兩平相間。
平仄韻通葉格:即在本部韻內,平仄韻通押。如《西江月》,以南宋辛棄疾所作《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為例: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所押之韻,“蟬”“年”“片”“前”“邊”“見”六字,都在同一個韻部。但“蟬”“年”“前”“邊”四字為平聲,“片”和“見”二字卻是仄聲。
平仄韻錯葉格:即一首之內,兩部及其以上不同韻部的韻交錯著押。如《定風波》,以北宋蘇軾所作《定風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為例: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〇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瀟灑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所押之韻,“聲”“行”“生”“迎”“晴”五字屬于同一部平聲韻;“馬”“怕”二字屬于另一部仄聲韻;“醒”“冷”二字與“聲”“行”“生”“迎”“晴”五字同部,但為仄聲;“處”“去”二字屬于又一部仄聲韻。
以上所舉詞調,押韻格式都屬于格律的剛性規定,作者只能被動執行。但在實際的創作中,還有一種情形需要補充說明,即格律并沒有剛性的規定,而作者主動選擇了難度更高的押韻格式。例如《水調歌頭》,只要按“平韻格”來寫,押一部平聲韻就可以了,但北宋詞人賀鑄卻把它寫成了“平仄韻通葉格”:
臺城游
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臺城游冶。襞箋能賦屬宮娃。云觀登臨清夏。璧月留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〇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橫斗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猶唱后庭花。
蘇軾則把它寫成了“平仄韻錯葉格”: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〇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其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二句,“去”和“宇”押韻;“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二句,“合”與“缺”押韻。
詞中押韻方式的“復雜”,還不止這些。例如:近體詩的押韻,格律的剛性規定是,凡偶數句必須押韻。至于奇數句,除首句以平聲字結尾者必須押韻外,其他各句都不須押韻。也就是說,押韻句位比較固定,規矩很簡單。
而詞則復雜得多,不同的詞調,有不同的押韻句位。押韻句位的疏朗與密集,也各各不一。不管是奇數句還是偶數句,按格律的規定,該押韻的句位就一定得押。至于可以不押韻的句位,愛押不押,就隨你便了。
又如:詞中還有二字“短韻”,多用于分兩段的詞,下片的開頭,被稱為“換頭”的部位。例如北宋著名詞人柳永的《黃鶯兒》:
園林晴晝春誰主。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觀露濕縷金衣,葉映如簧語。曉來枝上綿蠻,似把芳心、深意低訴。〇無據。乍出暖煙來,又趁游蜂去。恣狂蹤跡,兩兩相呼,終朝霧吟風舞。當上苑柳秾時,別館花深處。此際海燕偏饒,都把韶光與。
很多詞調在“換頭”時都有這樣押“短韻”的例證。有時不僅用在“換頭”處,也可用于他處。例如柳永的《木蘭花慢》: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陽平)。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〇盈盈。斗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上片的“傾城”,下片的“歡情”,與換頭的“盈盈”一樣,都押了短韻。作者有三首《木蘭花慢》,都在相同的句位押了短韻,可見是格律的“剛需”。像這樣押短韻的方式,也是近體詩里所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