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清詩新解(15)
歲除日與子穎登日觀觀日出作歌
[清]姚鼐
泰山到海五百里。日觀東看直一指。
萬峰海上碧沉沉,象伏龍蹲呼不起。
夜半云海浮巖空。雪山滅沒空云中。
參旗正拂天門西,云漢卻跨滄海東。
海隅云光一線動,山如舞袖招長風。
使君長髯真虬龍,我亦鶴骨撐青穹。
天風飄飄拂東向,拄杖探出扶桑紅。
地底金輪幾及丈。海右天雞才一唱。
不知萬頃馮夷宮,并作紅光上天上。
使君昔者大峨眉。堅冰磴滑乘如脂。
攀空極險才到頂,夜看日出嘗如斯。
其下蒙蒙萬青嶺,中道江水而東之。
孤臣羈跡自嘆息,中原有路歸無時。
此生忽忽俄在此,故人偕君良共喜。
天以昌君畫與詩,又使分符泰山址。
男兒自負喬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
即今同立岱宗頂,豈復猶如世上人。
大地川原紛四下,中天日月環雙循。
山海微茫一卷石,云煙變滅千朝昏。
馭氣終超萬物表,東岱西峨何復論。
關于“我亦鶴骨撐青穹”
黃壽祺先生等《清詩選》:“撐,挺立之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44頁)
按:這里的“撐”,最精確的釋義應是“支撐”。
“撐青穹”,蓋自韓愈《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詩“須臾靜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想出。
又,宋謝逸《游逍遙寺詠庭前柏樹以老杜病柏詩偃蹙龍虎姿主當風云會為韻得蹙字》詩:“楂枒枝干撐青冥,凜然正色不可辱。”
許景衡《和王魯公掌中太華》詩:“五岳獨說太華雄。屹嶪千仞撐青穹。”
曹勛《題唯庵后大松》詩:“唯庵有長松。秀拔撐青空。”
王璋《寄題戴帥初岧嶤亭》詩:“俯窺倒影壓滄海,仰眩絕頂撐青霄。”
元方回《送李伯英》詩:“文名第一歐永叔,詩名第一黃庭堅。節義第一文丞相,三士鼎峙撐青天。”
明夏原吉《題攸縣曾榮宗夢云圖》詩:“麟峰峭拔撐青旻。峰頭縹緲多白云。”
凡此“撐青冥”“撐青穹”“撐青空”“撐青霄”“撐青天”“撐青旻”,用意皆同,可以參看。
關于“不知萬頃馮夷宮,并作紅光上天上”
黃壽祺先生等《清詩選》:“馮夷宮:水神馮夷住的宮室,指大海。上天上,指海天通紅一色,不分上下。”(同上,第445頁)
按:正如本篇首句所言,“泰山到海五百里”,在泰山上是看不見大海的。
這里的“馮夷宮”,不過是用大海來比喻云海。
“上天上”也不是“指海天通紅一色,不分上下”,而是說在泰山上看云海日出,也是通紅一片,如同在平地上看大海日出一般。
關于“大地川原紛四下”等六句
黃壽祺先生等《清詩選》:“似寫空間之大,時間之久,個人遭遇,事物變化,相對而言是渺小的,思想應該駕馭萬物,在萬物之上。”(同上)
按:此條解說,似有過度闡釋之嫌。
詩人在這里并沒有講什么大道理,他只是說:站在泰山日觀峰上,看大地上的河流與原野分布在四下,太陽和月亮在天空中運行。山海微茫中,此峰不過像一塊石頭,經歷了無數個云煙變滅的早晨與黃昏。我們終于駕著云氣超越到了世界萬物之外,東方的泰山與西方的峨眉山誰比誰更高大,還有什么值得討論的呢?
讀此詩者,但賞詩人此時興會之高、胸襟之大即可,其他不必深究。
寄懷曹雪芹霑
[清]敦誠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
君又無乃將軍后,于今環堵蓬蒿屯。
揚州舊夢久已覺,且著臨邛犢鼻裈。
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
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
接?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
感時思君不相見,薊門落日松亭樽。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關于“殘杯冷炙有德色”
黃壽祺先生等《清詩選》:“德色,因給人恩惠而顯露出驕矜的臉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53頁)
按:此句上文曰“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君”皆稱曹雪芹;下文“不如著書黃葉村”,也是對曹雪芹說話。
這里如將“德色”解作“因給人恩惠而顯露出驕矜的臉色”,則不是在說曹雪芹,而是在說貧士所依傍的富豪了,文氣似不大聯貫。
因此,此注恐不可取。
其實,在古漢語里,“德”“得”可通。此句所謂“德色”,就是“得色”——得意的神情。
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一載:“鄭仁凱為密州刺史,有小奴告以履穿。凱曰:‘阿翁為汝經營鞋。’有頃,門夫著新鞋者至,凱廳前樹上有鴷窠……遣門夫上樹取其子。門夫脫鞋而緣之,凱令奴著鞋而去。門夫竟至徒跣,凱有德色。”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一〇《載應不捷聲價益振》載:“乾符中,蔣凝應宏辭,為賦止及四韻,遂曳白而去。試官不之信,逼請所試,凝以實告。既而比之諸公,凝有得色(按,《太平廣記》卷一八三《貢舉》六《蔣凝》引《摭言》作‘德色’),試官嘆息久之。頃刻之間,播于人口。或稱之曰:‘臼頭花鈿滿面,不若徐妃半妝。’”
宋歐陽修《濮議》一:“初,晦等既決必去之意,上屈意留之,不可得。趙瞻者,在數人中尤為庸下,殊不識事體,遂揚言于人云:‘昨來官家但不曾下拜留我耳。’以此自夸,有德色。”
蘇軾《四民》:“梁民有賈于南者,七年而后返……顧視形影,日有德色。徜徉舊都,躊躇顧乎四鄰,意都之人與鄰之人十九莫己若也。”
李廌《作塞上射獵行》詩:“武夫張罝四散逐。雙兔雌雄中金鏑。自云舍矢不失馳,手持雙兔有德色。”
金王若虛《滹南集》卷二五《君事實辨》:“又其甚者,故借親屬以明法而市不徇之名,雖誅夷骨肉而不以為慊,或反有德色。天理人道,滅絕無余,曾禽獸之不若。”
元好問《雙溪集序》:“近時燕中兩詩人,擅名一時,當其得意時,視《北征》《南山》反有德色。”
元陳櫟《答黃叔玉書》:“又得山谷刀筆,鄙吝亦掃而空矣。梅檐展玩,疏花與有德色。”
明倪岳《大明故平羌將軍后軍都督府右都督謚僖周公神道碑》:“每遇賊,計定而后戰,往往克敵制勝,功績為多。敵人至見其旗幟輒驚呼遁走。公處之裕如,未嘗有德色。”
孫緒《沙溪集》卷一一《雜著·無用閑談》:“今人小變故,小失意,惴惴如不勝;僥幸得一第,多收十斛麥,洋洋有德色。”皆是其例。
“殘杯冷炙有德色”,即“寄人籬下,不以為恥,反以為得”的意思。
合下句串解,是勸曹雪芹不要受這份屈辱,寧可離開京都,到鄉下去著書,過雖然貧窮,但是有人格尊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