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總有美好記憶,好奇乃兒童天性。我寫的第一首詩,居然與玩有關。那回,父親和當代課教師的二舅難得一起喝了點小酒,突發奇想考考我,其實是想試試“鯉魚跳龍門”的夢想而已。
燈火如豆,二舅和父親的臉都有些恍惚。八仙桌上,酒干了,湯也喝完了。我被逼著做功課。二舅說:寫首詩,表達一下真實心愿。那時,十一二歲光景,讀村小,瘋也似的癡迷著軸承車。
一聽“真實心愿”,我來勁了,在往嘴里扔進一顆滾圓的炒黃豆后,下筆寫下了平生第一行詩句:車迷愛輪車。似通非通,大實話。二舅瞥一眼,不作聲。炒黃豆在齒間咀嚼,發散出原野的芳香,我的意馬噠噠奔馳。第二句為“夜思車上坐”。二舅兩眼發光,父親的眼神寒似刀。
懸崖勒馬,強抑著才升騰起的快感,竭力向“正業”靠攏。借鑒“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思路,我把最后兩句寫得不倫不類卻斬釘截鐵:“我今方醒悟,定辭軸承車。”明顯是向父親寒似刀的眼神妥協,也是向兩眼發光的二舅表決心,邀功。
馬馬虎虎,算過了關。但做作業時,再不允許輕佻地往嘴里扔噴噴香的炒黃豆了。這讓舌尖很難受,有時幾乎讓筆尖短路。
軸承車,要推著跑。這在坐汽車如坐飛機的年代,最大可能滿足了鄉間孩子的“極速”欲望。擁有軸承車,恰似擁有奔馳轎車。不過,軸承車沒有廠家生產,都得自制。自制的關鍵是要有軸承。這在當時是極大的難題。好在鎮上有一家軸承廠,廠里總有一些次品或淘汰品。得到一大兩小的軸承,男孩子的頭顱會昂得比得勝將軍更勝一籌。一塊木板,后端裝上一橫軸,軸兩端安上兩個軸承,即成車輪;木板前端中央掛上一豎軸,軸底配上大軸承,方向盤告成。人坐在木板上,雙手緊扶“方向盤”,后背上小伙伴一發力,軸承車在水泥地上“轟鳴”起程,大有飛機起飛的架勢。忠誠的小伙伴,一路奔跑,不斷給力,軸承車便再接再厲,不斷沖向前方。我與弟,天生合作伙伴,因此,我們的夢想之旅基本順暢。一抵終點,自覺換座。而大多數的合作,不牢靠。有的小伙伴力氣太小,耐力又不夠,這般坐車,磨磨蹭蹭,老大不爽。于是,輪到另一小伙伴充當動力時,一肚子窩囊氣就往歪處出,拼命用力,拼命追加,把車推得“飛”起來,叫駕駛員手發軟腿發抖,不到目的地就告饒讓座。更有甚者,起始一推就把車推倒了,這也得下車,誰叫你技術不過關。好在伙伴會不斷更換,水泥場地上,有的是伸長脖子候補的啦啦隊——情狀恰似一只只爭相引吭的小公雞。接二連三的翻車、撞車,此起彼伏的奔跑、叫喊,滿頭是汗,滿臉通紅,呼啦啦轟隆隆,三五輛木板軸承車,讓冷寂的空場平地升騰起“冬天里的一把火”。鄉村的寒假生活,為之豐滿而溫暖。
不知道,成長歲月中,是否有人當起專職司機(奢侈演繹,當為賽車手)。有一點可以肯定,普遍擁有私家車后,當年的小伙伴準會念想起推坐軸承車的快樂一幕。
住校念初中,“定辭軸承車”成定論。每周往返往村鎮,沿公路步行,總撩起某種馳騁沖動。以致,行走中逼真地做起一個白日夢:一輛吉普車,疾如飛鳥,灑脫掠過廣闊舒展的麥田,駛向村莊,駛到當年的空場上。炊煙裊裊,母親守望村口。
童年的第二大游戲,滾鐵箍。那是個技術活,有竅門,如同玩呼啦圈,一旦“呼啦”起,則游刃有余。鐵箍就地取材,不像軸承稀罕難求。農家木桶,從農具到家具,鐵箍是必配件。桶總有毀損時,鐵箍便在孩童手中彰現“剩余價值”。個別精靈鬼,搞到粗鋼絲,央求家長仿造圓箍,一上場,銀光锃亮,音質脆響,特顯擺。
滾鐵箍用“叉”,“叉”極簡便。或在竹竿前綁一鐵片彎鉤,或直接用一根粗鋼絲一端鉗出一個淺槽。玩耍時,鐵箍往地上一投擲(手法高雅,竟與當今貴族保齡球如出一轍),“叉”順勢“推”上。接下去,你走箍也走,你跑箍也跑,功夫全在叉上,而一切皆在掌控中。純熟的境界,箍、叉、路、人合一,心想哪兒箍往哪處滾動。記得當年,玩箍最拿手的是綽號叫“小山羊”的小伙伴,個矮,頭大,目光炯炯。軸承車沒他份,但鐵箍到了他手里,那真是玩具一個——就像趕著的山羊與牽著的獵狗,乖乖,須臾不離身。水泥場上,“小山羊”能躲開橫沖直撞的軸承車,把他的鐵箍滾到軸承車前生后世都不可能抵達的邊緣地帶,安然無恙且穩穩當當。村道,彎彎曲曲,有陳舊的磚石路、原生態的硬泥路,以及零星斷續的水泥路。“小山羊”滾著鐵箍上學去。出發遲,作沖刺狀,鐵箍鐵叉摩擦得嚓嚓響;時間寬余,則“閑庭信步”,鐵箍鐵叉纏綿得如魚兒喋呷、兒女昵語。
我玩得平庸,一度遷怒于鐵箍劣質。我用的箍,是糞桶舊箍,銹跡斑斑。玩過一陣,略生光,然箍圈表面終究凹凸不平,如村頭麻子好婆的笑臉,慈祥有余美欠缺。我把心事告訴給同班一好友,想不到,那小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竟打起家里一對新糞桶的主意。糞桶一般上中下箍三個箍,一個都少不了。底端的一個不起眼,但承重,往往最先脫落。一脫落,糞桶也就不管用了,這叫“脫底”,引申為“完結”。當我倆一人一只新鐵箍興高采烈登場時,同學的父親拄著一根扁擔出現了。雷聲轟鳴,拳頭與雨沒落下,謝天謝地!
興致蔫了。從此,我們不玩鐵箍了。花明總在柳暗后,春風再度玉門關。過大年,摜洋片。這游戲摻雜了若干“賭博”成分,非但來勁,還上癮。“洋片”為香煙包裝紙,折疊成小方塊。玩耍時,每人出一張,面值最大者擁有最先“開摜”權,依次輪換。開摜后(把一摞“洋片”面朝上往地上一摜,覆面贏進),余再“開拍”(用手掌拍擊地面,掌風吹覆者贏進)。::
說實在,摜洋片與清純的童年氛圍極不吻合。但每個時代的游戲也總存在某些“灰色地帶”,反過來,也折射出某種特有的時代印記。
計劃經濟,國家包辦一切,香煙憑票供應。記憶中,能擁有或贏到的,頂級為“紅中華”;其次為“牡丹”;中等為“大前門”“上海”;往下是大眾的“飛馬”;再下便是不入流但仍有相當市場的“勞動”“勇士”。依稀還有一個“勝利”牌香煙,大概處“飛馬”“勞動”間。總之,鄉村地面上摜得啪啪響的煙殼子,脫不了一個評判——低檔。好在,全國人民的消費層次也就一個“低檔”。告別摜洋片后,竟有人落下了一個“雅病”——收藏煙標。亦喜亦悲,就憑那點摜洋片的資本,演繹成“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高雅,當屬“緣來如此”的意外?
說過了土不拉嘰的“地面玩”,再來有點文化氣息的“臺面玩”。這不多,說來可憐。絕不像網絡時代虛擬世界——不缺精彩,只欠玩不過來的心跳。
第一是打乒乓。上世紀七十年代,寰球小小而乒乓球大大,絕對“國球”,男女老少都玩;而國手莊則棟、李富榮們,更是家喻戶曉。鄉村小學操場總有幾塊水泥板,課間見縫插針,一片球起球落的嗒嗒聲。
同伴中只有一副乒乓板。單面,圓柄,粘一張薄薄的粒子膠皮,這在鄉村小學生眼里無疑是最高配置。乒乓板的主人比我高一級,與我鄰居,父親在外當工人,常給家里寄錢人則不常回家,系村中稀有的“四屬戶”。一到星期天,天高皇帝遠,我們便聚集一起,卸下門板作乒乓桌;門板中間擱兩塊磚,磚上橫一根竹竿,充當球網。老鼠接尾巴,一邊一串,比賽。人多,“乒乓桌”只有一個,因而,沒上場的總催上場的,且極不光明地祈禱“選手們”快快下臺。誰都不耐煩,誰都不痛快。因而,打過一陣后,自力更生,土法上馬,紛紛自制乒乓板,另辟新天地。一時間,幾乎人手一板。那些球拍,奇形怪狀,五花八門。我的大致呈圓形,略大于巴掌,原材料有一個木癤,怎么都規避不了。于是,就像蘋果被咬一口,不圓滿。而今調侃,或可與最時尚的某國際名標識產生聯想?
第二是拆鐘表,這是私密的事,美化的表述為科學探索。如果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那么好奇就是最惹事的頑童。十一二歲,怪念頭與想法不可扼制勃發。經受了幾次“丟鑰匙”的災難后,我學會了躲進小樓成一統。補充注解一下,那時,農家孩子都有一枚家門鑰匙掛在脖子上或藏在某個地方,玩瘋了,鑰匙忘了、丟了在所難免,懲罰也就在劫難逃。這幾乎是農村孩子,特別是早當家的貧家男孩共同的夢魘。家里有一個鬧鐘,珍貴如公主,擺放在父母床頭,滴答滴答嬌響。這讓我輾轉反側且百思不得其解。里面有些什么,是什么讓指針不知疲倦不停跳躍。能裝起來的東西一定拆得下,而拆得下的東西也一定能重裝上。不知是哪來的信念驅使我動手了。拆下鐘殼,一看,里面挺空蕩,齒輪、發條盡現眼前。于是,這兒摸摸,那兒擰擰,我把能拆下的都拆下了。破壞與建設從心理學上講,可能都是一種潛意識。拆到高潮處,一聲雷鳴,父親回來了。天色瞬間漆黑。昏昏沉沉,在驚悚與不可饒恕的自責中,潛入夢鄉。
夢醒,沖動猶存。一看見那小鬧鐘,一聽到它清脆的走針聲,手指忍不住發癢。鋌而走險,再拆卸。一路挺進,竟把個小鬧鐘搞得一如五馬分尸。彈彈指針,敲敲齒輪,探索的快感陣陣潮涌。糟,上學要遲到了!糟,復原沒轍了!
痛定思痛,金盆洗手。當收音機里傳出京劇唱詞“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時,我再也鼓不起“革命”的勇氣。收音機飯盒大小,紅燈牌,外觀線條分明色澤烏亮。守著收音機,父親一副陶醉模樣。“紅燈高舉閃閃亮”,而紅燈半導體中的奧秘,我是注定猜不透了?!怎樣的無奈,怎樣的沮喪。多少年以后,當我自覺好奇心淡漠,生命之輪早已滑過童年時光。父親的手藝極佳,而我的動手能力極差,這與“深度玩”的夭折,是否關聯?
童年的生活很貧乏,童年的游戲也很匱乏。但實實在在,真真切切,我們玩過了一回,玩過了一程。這是成長的財富,也是探索世界的歷練,從某種意義上講,比當“神童”還值得。
歲月不停留,跑得快的當年伙伴,開始躍遷為“老一輩”。童玩的專利與特權,也將接力傳遞。“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但愿,記憶深處還留存著一份原初的童玩音像。
沒有游戲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只有虛擬游戲的童年是不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