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仙骨不老松,咬定文化中國風
——追思黃永松先生與蘇州
□ 高福民
2024年3月4日,驚蟄前一天凌晨,我收到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書籍設計家周晨發來的微信,驚悉《漢聲》雜志創始人黃永松先生駕鶴西去,心情沉痛。我盡快整理了材料,連續發布了幾天緬懷的文章,還聯合相關媒體制作了“甘愿做歡喜受、命名中國結的黃永松與蘇州”網絡視頻,整個蘇州文化圈都在深深哀悼。
黃永松在蘇州
黃老師主持的《漢聲》雜志,將“中國的”“傳統的”“民間的”“活態的”作為文化整理的標準,建立起包括5種10類56個項目的中華傳統民間文化基因庫。兩岸開放,天人合一,天人相通,在文化沃土,他以接地氣的姿態,長年投身于民間采集和田野調查。如《中國童話》《中國結》《黃河十四走》《剪花娘子》《戲出年畫》《惠山泥人》和《大過新年》系列源源不斷推出,形成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國風”。半個世紀如一日,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其眼光、韌勁、情懷,其廣度、深度、溫度,非常人能所及。
周晨先生翻出了一幀畫面說:2010年5月,我與黃老師漫步在蘇州古城平江歷史街區,春風拂面,楊柳依依,我們在臨河石欄邊坐下來,在小橋流水的畫卷中留下珍貴合影。就是那次,在周晨牽線下,我與黃老師及明磊、蔡蔡、鎮豪、詩宇一眾弟子相識。黃老師來蘇州,與我和文化學者王稼句等人交流后,提出桃花塢木版年畫約稿邀約。這是江南和蘇州民間文化的一朵奇葩,我剛完成了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托項目、中國文聯及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交辦的《中國木版年畫集成·桃花塢卷》,此前,還與人合作主編了《蘇州古版畫》《蘇州桃花塢年畫集》。
2010年作者(左)與黃永松在蘇州平江歷史街區
黃老師仿佛神仙下凡似的出現在我眼前,有著細長的個子、儒雅的風度、微笑的神態。記得在美麗的蘇州圖書館“天香小筑”內,聽他娓娓道來:“中國結是民間技藝結合傳統與發展最成功的例子。”“陜北窯洞在中國黃河上游的黃土高原,這里是中華民族重要的文化發祥地之一,而剪紙女神庫淑蘭是這片廣袤土壤中盛開的一朵奇花。”他跑遍中國,將多少年來的讀書行路變成了一肚子故事,隨時隨地倒出來一個、兩個……
而我直言不諱,說起自己在桃花塢年畫研究領域一路走來觸摸到的一個缺憾:拜讀老一輩學者的研究文章,誰都說清康乾時期是桃花塢年畫的巔峰期;可是誰都扼腕嘆息,由于歷史條件所限,無法親眼所見。我曾有幸邀請貝聿銘大師擔綱設計蘇州博物館新館,貝老團隊中有一位來自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專業人士,通過交流互鑒得知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多次舉辦中國明清古版畫展,其中為數不少就是“康乾蘇州版”,由此我補充搜集資料,一瞬間發現已經站在了這個藝術寶庫的門口。
黃永松為小朋友簽名
黃永松的題字
“詩與遠方”式的討論,撞擊出了火花,引起黃老師的極大興趣,我們一拍即合。在漢聲團隊的幫助下,2014年圖書《康乾盛世“蘇州版”》問世。那么,為什么“康乾蘇州版”幾乎都在海外呢?答案是清咸豐十年(1860),太平天國起義的忠王李秀成攻陷蘇州,一把火燒掉了大半個蘇州城,虎丘山塘街的年畫、泥人毀于一旦。流至海外的蘇州版,是這場大火前由歐洲傳教士帶出中國,或通過日本長崎港與中國蘇州的太倉劉家港有限的貿易活動流入日本,導致清代桃花塢年畫藝術形成一道神秘的分界線,也導致研究和傳播的難度非常之大。
《漢聲出版序》中記錄了本人系統全面搜集蘇州版資料,“用嘔心瀝血、十年磨一劍不為過也”,但漢聲團隊更是功不可沒。僅舉一例:我通過一個線索得知法國國家圖書館中有五張蘇州版,其中《百年喜遇歲朝春》畫面上有169人,十色套印,堪稱版畫巨制。“請千方百計找到啊!”于是,漢聲團隊委托各方朋友五次進入該館,用盡全力,卻無法找到這五張畫。什么原因呢?因為這是圖書館,在浩如煙海的歷史檔案中猶如大海撈針。無數次失敗,無數次努力,屢敗屢戰。漢聲團隊又發揮其優勢,在四處聯系海外藏畫涉版權上做了大量工作,在圖像清晰度調制技術上精益求精和完美設計裝幀,不惜工時,不計成本,功夫不負有心人。所以,出版后每次遇到簽名售書,我都特別注意讓黃老師在前而我在后,因為黃老師和漢聲團隊是首功。至今十年過去了,有趣的是,此書很難買到,不僅未折價,在孔夫子舊書網上反而被提價,人們稱道此書本身就是藝術品。
黃永松在蘇州講“大過新年”
我在剛起步研究時發現,作為桃花塢年畫前身的“康乾版”,國內僅遼寧博物館藏《西洋劇場圖》一幅,當時國內專家有一句玩笑話:“找一幅唐伯虎的書畫有可能,而找一幅‘姑蘇版’難上難。”“姑蘇版”指的就是上述所言“康乾版”中的“西風版”。有一次,我帶領蘇州昆曲項目去日本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舉辦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活動,因日本最早提出將“文化財”即文化遺產資源活化利用,于是,我請朋友幫助購買有關研究資料,主要是研究日本浮世繪與桃花塢木版年畫之間的關系。從資料中,了解到1931年日本學者黑田源次先生研究了80多幅蘇州版,提出“姑蘇版”這個特定的學術概念:“它是中國版畫史上極為罕見的具有優秀技術的大型版畫……把它融入中國傳統繪畫的主題之中,并以自然而然的形式表現西洋繪畫的特征。”
“康乾蘇州版”原版《漁娘圖》
由此,“姑蘇版”成為國際學界公認的學術概念,國內專家也沿用這一概念,往往統稱“康乾蘇州版”為“姑蘇版”。而多年來我在各方面積累的資料多達380幅,實際上“姑蘇版”定義涵蓋不了“康乾蘇州版”中我大體界定的宮廷版、文人版、民俗版,而西風版與宮廷、文人、民俗版是一個整體。舉一個例子,比如說我購藏的海外回流的清乾隆時期代表作《一團和氣圖》就不是西風版,而是民俗版或文人版。這樣,拙著的學術定義修改為“蘇州版”。拙著出版前,也是黃永松老師陪同國際設計大師山本耀司先生專程來蘇州看我的研究成果。兩位老人不辭辛苦,經認真討論取得共識,才敲定了學術定義。“蘇州版”“姑蘇版”二者一字之差,但一個是廣義概念,一個是特定概念,在研究桃花塢木版年畫的歷史和藝術視角上有所區別,同時也體現了對前人的尊重。
“康乾蘇州版”原版《棧道積雪圖》
漢聲團隊在《康乾盛世“蘇州版”》的編輯設計環節整整花了近四年時間,一絲不茍,讓人感動。其間,黃老師又率漢聲團隊編纂了《水八仙》《大閘蟹》,形成蘇州風物志16冊。這里僅說《水八仙》“芡實”冊編纂中的一則小故事:在采訪芡實即雞頭米種植者時,我提供信息,說起曾在我家幫助做家務的鐘點工王阿姨是原黃天蕩群力村人,群力村是從前蘇州著名的“南蕩雞頭”原產地,現在雖然已成為蘇州工業園區的現代化小區,但王阿姨的丈夫還繼續在太湖邊包田種植芡實。當時是6月上旬,正值芡實定植大田。我陪黃老師及眾弟子走訪王阿姨家,原以為這樣第一線的采訪已經蠻好了,誰知他們決定,凌晨3點半起床出發,隨王阿姨的丈夫徐師傅前往橫涇承包的水田。他們穿著齊膝蓋的長筒水鞋,實地詳細記錄并拍攝圖片。書中“采訪手記”及一幅“徐師傅帶我們下水塘移苗”的照片,令人看了欽佩。
“康乾蘇州版”原版《百子圖》
從此,我與黃老師及漢聲團隊結下了深厚情誼。黃老師他們經常來蘇州,究竟來了多少次?我與周晨一起試圖統計一下,但數不清。他們每次來都帶有任務,匆匆來匆匆走。只要我知道,都會全程陪同和照顧,比如有一次陪他去蘇州工業園區斜塘老街看一家民營企業——從事傳統絲織技藝“四經絞羅”的家明織造坊。綾羅綢緞中的“羅”起源于6000多年前,附近蘇州草鞋山遺址發現的炭化紡織品殘片,經鑒定是以野生葛為原料、緯線起花的羅紋織品。吳地織羅歷史悠久,技藝高超,素有“吳羅”之稱。2013年,吳羅織造技藝(四經絞羅織造技藝)被列入蘇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傳承人周家明曾成功復現湖南馬王堆漢墓中四經絞羅衣料式樣,2018年榮獲第十屆“中國非凡時尚人物”獎。此獎是中國服裝設計界所設,山本耀司先生和黃老師最早獲獎。2014年,我也因搶救、整理《康乾盛世“蘇州版”》而獲獎。
游客觀賞“康乾蘇州版”《麟兒圖》
黃老師還關心蘇州非遺如桃花塢木版年畫、蘇繡、金山石雕等技藝傳承,關心創新緙絲產品的海歸小青年,關心我潛心編著的《過云樓夢:大變革時代江南文脈之一隅》《顧公碩殘稿拾影》和《虎丘泥人一千年》。漢聲團隊策劃的“大過新年”講座和簽名售書活動,大多在蘇州工業園區誠品書店舉行,記得蘇州高新區科技城也舉行過。誠品書店的講座向來是開放的環境,因為從十二生肖講起,家長帶著孩子總是擠得滿滿的。一次“大過雞年”,黃老師手持無線話筒,笑容可掬,站在一幅PPT下方,說起話來精神抖擻,身后一把椅子始終不坐,桌子上整齊擺放著漢聲出版的書籍;一次“大過鼠年”,面對媒體,黃老師不習慣擺拍,耄耋之年的他盤腿坐在漢聲出版的書籍旁,笑著說:“我看,我還是這樣坐比較好!”他認真而可愛,沒有一點大師的架子。凡是誠品書店的活動,我們全家都參加,黃老師為我的小外孫兩次簽名,一次問了姓名寫上,稱他為小友,“吉祥平安 2017.1.15 永松”,一次題“甘愿做歡喜受 黃永松 2020.1.11”。一顆童心,親切無比。
我也像走親戚似的,到北京朝陽區、浙江慈城和南京老門東書店等漢聲基地考察。黃老師還曾約我一起去云南白馬雪山看非遺,后來疫情來了就去不成了。疫情期間,我與黃老師始終保持微信聯系,逢年過節互致問候,或者互傳專業上的信息。記得最后互致問候是去年中秋,黃老師回我一個“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視頻。之后去年12月9日,我告訴他,“漢聲《大過龍年》的寶書收到,謝謝啦!恭祝黃老師健康快樂長壽!”我十多年來每次收到《大過新年》的書后,都這樣感謝黃老師,但回信中斷。總是擔心,于是趁著蘇州誠品書店郎總回臺,專門請他向黃老師轉致問候。直到現在,我仍保存著黃老師的微信,不相信他會離開我們那么快、那么早。
黃永松為孩子們講授文化知識
如果要說遺憾,那么只有一個,就是黃老師未能再來蘇州,親眼見到位于桃花塢的蘇州美術館龍年新春舉辦了一個深受老百姓歡迎和好評的“吉祥三寶”展。這次共展出桃花塢木版年畫、蘇繡、虎丘泥人三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展品308件(組),從節前的1月30日至清明假期結束4月7日,現場觀眾是蘇州美術館平時參觀人數的十倍,展示非遺藝術各類技藝表演、體驗、導賞活動超百場,線上線下參與活動超過百萬人次。其中,“康乾蘇州版”占到桃花塢年畫的一半以上。
黃永松與江蘇書籍設計家周晨(中)
從年俗說到年畫,如聊家常,如數家珍。宋代王安石《元日》詩:“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桃符,就是古代掛在大門上、兩邊畫著神荼郁壘門神的桃木板或紙,人們認為它能壓邪。“新桃換舊符”就是最初的春聯、門神和年畫。中國四大名繡之首蘇繡和曹雪芹筆下《紅樓夢》贊譽的虎丘泥人,同樣是年俗吉祥物。接下來,將以此次展覽為契機,將桃花塢地區演繹為蘇州非遺中心基地,推動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古城保護、與旅游融合發展。不能忘懷的是,這里面就有黃永松老師及漢聲團隊的一份貢獻。
龍年新春,蘇州美術館舉辦“吉祥三寶”展
巧合的是,龍年新春不久,蘇州昆劇院青春版《牡丹亭》又赴臺巡演,距2001年我邀請白先勇先生合作策劃已經23年。兩岸同為炎黃子孫,共同的根脈,這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活化的價值及意義。今天,我們可以將寶貴遺產看成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生命,因為兩岸是一家人、一家親。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期待總有一天“吉祥三寶”赴寶島展覽,緬懷和紀念一位可敬的先生,因為先生所做的事流芳百世!
(作者系蘇州市吳文化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