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識的浩渺海洋中,總有一些師長如同航標和火炬,引領我們前行。就我而言,朱聲琦先生和高小方先生便是如此,他們淵博的學識和獨特教學魅力,為我開啟了古漢語知識的大門;受教于兩位老師的過程,成為我求學生涯記憶中熠熠生輝的篇章。
朱聲琦先生1939年出生于江蘇儀征,在江蘇教育學院擔任古漢語教研室主任等重要職務,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杰出專家。是著名古文字學者、語言學家徐復教授的高足。1983年秋天,微風帶著絲絲涼意。朱先生首次來到我們漢語言專業大專班教室授課。他剛過不惑之年,發稀頂亮,目光透著智慧光芒,已顯歲月沉淀的痕跡。一開口,濃郁的揚州鄉音瞬間為課堂注入別樣活力:“揚州話在隋代可是國語哦!”就這一句,如同一把神奇鑰匙,打開我們對他課程的好奇與期待之門。 【旁白:初次見面,朱先生憑獨特口音和有趣話語,成功抓住學生們的心,不禁期待著他的課堂還有怎樣更多驚喜。】
朱先生講授漢字,猶如一場精妙絕倫的藝術表演。他運用好似揚州白局那樣的獨特韻味,將每個漢字源起典故娓娓道來,讓古老文字仿佛有了生命。記得他講解《左傳》名篇《鄭伯克段于鄢》時,“莊公寤生”四字,經他解讀衍生出豐富內涵。他從“寤生”與女人難產關聯講起,深入剖析其可能引發產婦抑郁癥的緣由,接著巧妙結合“鼻”的字本義,援引《黃帝內經》論述,繼而探討胎氣;最后道出“寤生”之難產之義和“鼻”作為會意字的結論。時若有人在教室外傾聽,定會以為是經驗豐富的老中醫在傳授婦科知識。教室里,同學們都瞪大了眼睛,全神貫注地聽著,時不時發出陣陣驚嘆,同時都不停筆地做筆記,生怕錯過任何精彩瞬間 。【旁白:朱先生講解方式新穎獨特,將看似毫無關聯的知識巧妙串聯,讓學生在驚嘆中領略古漢語與古代文化的緊密聯系,原來古漢語課堂可以如此生動有趣、包羅萬象。】
在教授音韻學與文字學、訓詁學的關系時,課堂上發生一件趣事。當時,后排有兩位女生開小差說悄悄話,全然不知朱先生已悄然靠近。大家毫無防備時,朱先生突然大聲咳嗽一聲,吸引全班目光。為化解尷尬氣氛,朱先生臉上浮現狡黠笑容,說:“同學們,我給大家講個真實的故事。”——之前他在別的班級授課時,也曾發現后排靠窗的兩位女生竊竊私語。湊近一聽,扎大辮子的女生說:“樹上那幾只小屌鳴叫得好好聽。”旁邊短發齊耳的女生指責她說話不文明。講到此處,當時朱先生故意停頓,然后高聲宣布:“把小鳥念成‘小屌’的女生,她大概是生長在太湖流域的島上人家的,那里的人把‘鳥’就念作‘屌’音,可是古音哎!”剎那間,全班哄堂大笑,同學們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甚至笑岔了氣。
幾個調皮男生還模仿那個古音,教室里充滿歡樂氛圍。【旁白:朱先生真是充滿智慧和幽默的老師,巧妙將課堂小插曲轉化為教學素材,在輕松愉快氛圍中,讓學生對音韻學的奇妙之處有更真切體會,這樣的課堂誰能不愛?】
朱先生曾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古漢語在漢語言專業課程中難度頗高,音韻學更是其中難教難學的部分,堪稱“絕活”;尤其是上古音,難上加難。上古音韻中聲母系統變化大,研究材料稀缺,研究難度劇增。但朱先生認為,盡管困難重重,可聲母系統在研究漢字諧聲系統、古書異文、古籍整理、通假字、古今字等諸多方面,都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朱先生自己便是在古音韻研究領域不斷深耕的開拓者,曾取得多項突破性成果。 【旁白:朱先生不僅在課堂上用生動方式傳授知識,更以自身研究經歷和對學術的執著,向學生傳遞對古漢語研究的熱愛與堅持,為學生樹立學術榜樣。】
后來,我考入南京大學“專升本”班,成為中文系古漢語教授高小方先生的學生。高先生1948年出生于江蘇江陰,是南京大學畢業的博士生導師。這位同樣不惑之年就謝頂的教授,治學嚴謹,知識學養深厚,是古漢語領域的專家。
據同學趙衍紅在她的散文集里記載:高小方老師的古漢語課,每堂課都要點名,無人敢曠課。在一個炎熱的下午,老教學樓的教室里連電風扇也沒有,課上到一半,班上哈欠聲此起彼伏,還有一個同學鼾聲大作。高小方教授停下了正在進行的《禮記》題解,神色平靜卻帶著不容小覷的威嚴,對著睡覺同學身旁的男生,溫和地說道:“這位同學,請幫幫他。”被推醒者還迷迷糊糊,高先生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目光掃視全班,語氣凝重嚴肅:“同學們,我們面對的是什么?對,是黑板!但它不是一塊普通的黑板,這上面有天黃地玄,有道德文章;有高風亮節,有人間萬象;有天人相通的老子,有萬世師表的孔子;有穿緇衣的魯迅,也有穿西服的愛因斯坦。這些圣賢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與我們交談,同我們心靈呼應,我們豈敢無視他們的存在?”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有力,在教室里回蕩。這番話,如同一記警鐘,說得座位上的同學個個汗顏;那個睡覺的同學也羞愧得低下頭去。在這位出類拔萃,既有治學的嚴謹,又心懷對知識傳承的敬重的教授面前,誰能不臣服且得敬畏三分?
高先生其實也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當他得知我曾受教于朱聲琦先生后,一天下課后,把我拉到一邊,眼中帶著幾分好奇與調侃,試探著問:“朱聲琦老師給你們同學們講過文言文的‘毋’字嗎?嗨!朱老師用揚州地區方言古音講解古字,那真叫一個絕!課堂效果特好。我是江南人,就是學不會他的揚州白局!”說著,他還興致勃勃地試著變聲學揚州方言道:“甲骨文里的‘毋’,是借‘母’字來表示不、別、禁止等否定的意思。按《說文解字》注:‘毋,止之也。其字從女,內有一畫,象姦之形。禁止之,勿令姦。’啊喲喂!這個‘毋’字的字形,怎么都像個‘父’之生理特征耶。”不知何時,我身后已圍了好些同學,正津津有味豎耳靜聽高教授的這番課外精彩妙語,個個臉上滿是新奇與興奮。隨后,大家爆發出熱烈討論,紛紛對“毋”字發表看法,還有人迫不及待地拿出字典查閱相關資料 。【旁白:高先生講解角度獨特,從字形和字義的關聯出發,引發學生深入思考,讓學生在主動探索中對古漢語有更深層次的理解,不愧是古漢語領域的學者型專家。】如此揭示文字本義由來,怎能不引起同學們對古漢語更深層次的探索欲望?
朱先生與高先生,雖授課用語風格各異,但都體現出對古漢語的熱愛與執著。兩位導師的學風魅力,點燃了我對這門古老學問的熱情;他們的言傳身教,如同一顆顆璀璨明珠,鑲嵌在我記憶的長河中,成為我人生中最為寶貴的財富,激勵著我在古漢語的學習探索之路上不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