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的金陵刻經處,所有的工人們都歇息了,靜悄悄,連腳步的聲音都分外清晰。推開門,是楊仁山先生的銅像,真乃“開門見山”。只是現在有很多人,都看不到這座山。
楊仁山的父親是曾國藩的“同年”,同年也就是在同一年考取進士的人。這在古代官場上是一個很重要的關系網,類似同學。同年之間,有互相提攜照顧的義務。當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出使英法時,楊仁山便欣然同行。作為公使隨員,他見識到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科學技術。真正是去出門看世界。回國時他帶回來了照相機,顯微鏡,地球儀……一系列的新鮮事物。后來回國后,他還拜托在倫敦結識的日本梵文學者南條文雄,從日本找回國內失傳的佛經三百多種。
他本可以仕途通達,榮華富貴,可偏偏選擇了鉆研佛經,翻譯經文。在南京延齡巷創辦金陵刻經處,培養佛學人才。門下才俊有譚嗣同,章太炎,歐陽竟無……
現在金陵刻經處的匾額便是歐陽竟無所書,氣勢不凡,又有拙樸之趣。他曾經奉楊仁山之命,東渡日本,尋訪佛經遺籍。在楊仁山病故之后,繼承楊仁山的遺愿,經營金陵刻經處,傳揚佛法。當年,梁啟超來南京時,白天在東南大學講課,晚上就在金陵刻經處聽歐陽竟無講唯識學。而徐悲鴻在廬山聽過歐陽竟無講授佛法之后,便發心定要親自為歐陽竟無畫像。
1937年,歐陽竟無停刻佛經。開始義刻石印本岳飛的《滿江紅》,文天祥的《正氣歌》鼓舞國人。字如其人,歐陽竟無自己所寫的《正氣歌》在民國時期,就被當作字帖流傳于世。他還曾修書一封,給當時的美學大家呂澂寫信,讓其研習佛法。當呂澂來到金陵刻經處之后,他又要求呂澂十年不著一字,只是讀書。后來,呂澂果真成為中國當代最有成果的佛教思想家和佛學學術大師。
如今金陵刻經處開門見山,是楊仁山的銅像。之后,一進進向里,便是歐陽竟無與呂澂的銅像。他們不僅僅是金陵刻經處三大師,更是中國佛學三大師。
深柳讀書堂
園內草木蔥蔥間,是楊仁山的深柳堂。不是因為柳樹成蔭,庭院深深,而是因為一首絕美的唐詩。
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這是劉慎虛的詩作,被收錄在《唐詩三百首》里。原來這首詩是有名字的,可后來不知怎么失傳了。后人在編錄這首詩時,就只好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闕題》,即缺題。幼年時讀這首詩就有說不出的恬淡歡喜,如今,站在深柳堂前,只覺先賢清輝,山高水長,天地間自有浩然正氣。
深柳堂中原先的紅木家具是譚嗣同所贈。他曾經在這里追隨楊仁山學習佛法一年半。為了報答老師的恩情,譚嗣同不僅僅送了老師紅木家具,更是把老師的兒子帶去了北京,不僅為了見世面,也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戊戌變法后,他連忙讓老師的兒子回到老師身邊;而他自己選擇留下。正如他在《仁學》扉頁上所寫的那般:“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最終殺身成仁,為變法犧牲。
再后來,日軍侵華時,放火燒毀了深柳堂。如今單體建筑是重建的,但整體格局依舊是原先的模樣。深柳堂的后面,便是楊仁山的墓塔。楊仁山去世時,不愿離開那些珍貴的經版,就葬在了金陵刻經處里。
想起有些帝王,總是在自己將要死去的時候,選擇無數珍寶為自己陪葬,好像這樣,就可以永遠擁有什么。而真正擁有大智慧,大無畏如楊仁山,卻用自己的生命去守護自己的一生所愛。哪怕死去,也要站成一把火炬,照亮一片天地。
透過窗,看見窗外的月季花旁有一個被掏空的葫蘆,用來貯水,像個不倒翁。于是拿出隨身的一個小磬當筆洗取水,就坐在深柳堂的中堂之上,研墨抄詩。抄劉慎虛的《闕題》。
能在楊仁山曾經讀書的地方,抄他喜歡的詩,是一種殊榮。
即便現在風水改變,金陵刻經處被高樓環繞,少了浩浩清風,柳樹不易成活。深柳堂前,僅余柳樹一株,但只要懷著一顆讀書人的心來,深柳就在眼前,柳色青山映。
魯迅捐錢,趙樸初看大門
墻頭,爬滿地錦,枝干遒勁。塔身,苔痕蒼壁,幽幽萬古。在塔的右前方,有一方刻著字的石板。如果不仔細看,一定會忽視它的存在。它是如此的渺小,卻又美好的驚天動地。這塊磚后,埋葬著楊步偉女士的一部分骨灰。她是楊仁山的孫女,是中國第一所私立女子學校的校長,也是中國第一個留日醫學女博士,回國后還與朋友一起創辦了一所私立醫院;但她更是趙元任的妻子。婚后她放棄事業,相夫教子,隨丈夫前往美國哈佛。在出走前,她帶走了祖父楊仁山的遺照。
1973年再回祖國,周恩來接見趙元任夫妻,性格開朗又健談的楊步偉與周恩來相談甚歡,就提出想要回南京金陵刻經處祭祖。當時的金陵刻經處,已經淪為大雜院,被居民占住,無法接待。周恩來就讓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來處理此事。
趙樸初奉命來到南京,市政府連夜將深柳讀書堂里的幾戶人家遷走,又從淮海路街道借來桌椅板凳,勉強恢復原狀。楊步偉才得以順利祭祖。但那時還正在“文革”中,金陵刻經處依舊屬于“四舊單位”,想要恢復金陵刻經處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之后的幾年里,趙樸初為此事多方奔走,才讓金陵刻經處再度復興,才讓今天的我可以在此處見到工匠們傳承著人類文明史上最古老的印刷術“中國雕版印刷技藝”。
就連魯迅也曾在這里捐出60塊大洋,為母親祝壽,刻印《百喻經》。60塊大洋是雕刻經版的費用,有了經版就可以在上面刷墨,覆紙,擦印,印刷出一本本佛經。現在依舊可以在當年魯迅捐資刻板印刷而成的書后看到這樣一段文字:
“會稽周樹人施洋銀六十元,敬刻此經,連圈計字二萬一千零八十一個,印送功德書一百本。余資六元,撥刻地藏十輪經。民國三年秋九月金陵刻經處識。”
魯迅捐的60塊大洋沒有用完,剩下的6塊,又去刻了《地藏十輪經》。當時捐款刻成的經版,可以長期使用,直到1981年的魯迅百年誕辰紀念本,還用了這套經版印刷。現在經版就保存在金陵刻經處的經版樓里。
守護住金陵刻經處,守護住雕版印刷技藝,這被趙樸初認為是自己這一生最值得驕傲的兩件事之一。后來趙樸初每次來南京,都必到金陵刻經處,對這里滿懷深情。金陵刻經處里的銅像,除了”三大師”之外,還有一尊就是經版樓前的趙樸初。
我師父老克先生總是開玩笑說,趙樸初在金陵刻經處最能放下身段,最是謙遜。他就站在經版樓前看大門。
很高興可以陪你坐一會
金陵刻經處不大,即使細細走過每一處角落,深思致敬,也用不了三四十分鐘。可這里有著一種禪悅之氣,讓人不舍得離開。我又回到了深柳堂后,坐在楊步偉的墓旁,說不清楚為什么,只是想陪她坐會兒。
她這輩子最感激的人,應該就是她的爺爺吧。爺爺反對裹小腳,所以她可以大腳走天下。她不愿與指腹為婚的對象結婚,爺爺力排眾議支持她退婚,為此她的父親8年沒有和她說過話。而當她要去日本留學時,又是爺爺站在她身后支持著她。有這樣的爺爺,自然會有不凡的孫女。
她出身名門,卻最是質樸。她和趙元任結婚時,兩人都是名流,本可以大肆操辦婚禮。可他們只是去了中山公園里的格言亭,當年趙元任向她表白的地方拍了一張照。晚上她自己下廚,做了四菜一湯,請來胡適和一位醫生朋友一塊吃飯,讓胡適當了證婚人。僅此而已。甚至也不收任何親友的結婚禮物。當然也有例外,除非這禮物是書信、詩文、音樂曲譜。
這才是屬于名媛的浪漫啊!坐在楊步偉的墓旁,我突然很想也去和愛人定情的地方,拍張合照。至于做菜,親自下廚當然是愛的鄭重又溫情。可我總感覺楊步偉的菜有點少。“婚宴”竟然只有四菜一湯。很想知道那一晚,她到底做了哪四道菜。會不會別出心裁,寓意美好?因為她是真正的美食家啊!她在美國時寫過《中國食譜》、《怎樣點中餐》兩本書,以美食作為文化的載體,向外國人宣傳中華文化。《中國食譜》更是由諾貝爾獎得主賽珍珠作序,胡適寫前言,趙元任作注,常被人拿來與《隨園食單》相提并論。
從前我總以為她在美國的日子悠閑自在,每天只是買菜做飯,看花煮茶,后來我才知道,她晚上要熬夜做手提包去買,補貼家用,白天要去菜市場撿商販不要的爛菜葉子、爛水果回家烹飪,還要典當自己的皮貨維持生活,照顧幾個年幼的孩子。在這樣的背景下,竟然能誕生《中國食譜》,真乃名士風范,文人風骨。
想起出門前,我給愛人做了六道菜:五香牛肉,鹵鵪鶉蛋,野蘆蒿炒干子,玉米汁煮南瓜,肉絲炒野辣菜,春筍冬菇炒薺菜。可這好像并沒有催生出我寫出什么食譜。站在楊步偉小姐姐面前,有點慚愧,自己活得有點太潦草。
對了,小姐姐學名是爺爺起的,叫“韻卿”。因為好友林貫虹看她步伐煞有氣勢,認為她將來一定會很偉大,就給她起綽號,叫她“步偉”。這她當然不肯接受。可后來,好友死于傳染病。為了紀念好友,她易名“楊步偉”。
真是一個真性情的小姐姐。很高興能夠在你的墓旁陪你坐坐。等我回家,買本《中國食譜》和你學做菜,做給愛人吃。四菜一湯。 敏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