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寫給鐵凝的,題目是《鐵凝印象》。這篇文章,是為《時代文學》的專欄《名家側影》而寫的。在為鐵凝編這期專欄時,當時專欄的主持人何鎮邦“想到了始終關心著鐵凝并受到鐵凝敬重的汪曾祺先生”,便于2月間向汪曾祺電話約稿,汪先生爽快地答應了。到了4月底,汪曾祺的稿子還沒有到,聽說他接著還要參加一些活動,何鎮邦有點急了,即于5月7日打電話催稿。老何在《一顆美麗誠樸的心》中有一段話,簡敘了當時的過程:
“問他關于鐵凝的文章能不能寫,因為發稿在即,不能不催。老頭在電話中很干脆地答應:‘能寫,馬上投入!’5月8日上午九時許,即接到汪老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凌晨四時半即起床,一氣呵成,有兩千多字,要我馬上去取稿。從聲音里已聽出他的疲勞感,即勸他趕緊休息,……晚飯后趕過去,一進門,老頭即把還有墨香的文稿交給我”。“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篇文章成了汪老的絕筆,而5月8日晚上同汪老的相見,亦成永訣!”
汪老的《鐵凝印象》寫得很精致,少有的精致,大概是他對鐵凝的印象太好了,他這一枚沒有結熟的“生疙瘩”(張家口一帶稱不熟的瓜果),感染了多少“汪迷”,陶醉了多少讀者!他說“上帝在人的樣本里挑了一個最好的,造就了鐵凝。又聰明,又好看?!彼稳蓁F凝的體態:挺拔。他評價鐵凝的作品:清新。他給鐵凝的高度概括:不凡。他寫鐵凝的氣質多了幾個字:天生的純凈和高雅。汪先生寫得有點俏皮:“她有時表現出有點像英格麗、褒曼的氣質……。有一張放大的照片,梳著蓬松的鬈發(鐵凝很少梳這樣的發型),很像費雯麗。當我告訴鐵凝,鐵凝笑了,說:‘又說我像費雯麗,你把我越說越美了?!龥]有表示反對。但是鐵凝不是英格麗、褒曼,也不是費雯麗,鐵凝就是鐵凝,世間只有一個鐵凝。”
汪老說“一氣呵成”,其實是下了功夫、鉚足了勁的。他早就關注鐵凝了。1989年2月22日,他出席了鐵凝的《玫瑰門》研討會,并首先發言。1992年初夏,汪曾祺夫婦在石家莊參加活動,鐵凝一直陪同左右,彼此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和理解。1993年3月1日,汪老又專門為鐵凝的《孕婦和?!穼懥送扑]信。1992年11月16日,馬原在杭州西湖國賓館采訪了汪老,在問及他中青年作家中比較喜歡誰的作品,曾祺先生脫口就說了鐵凝,提到了她的作品《玫瑰門》、《哦,香雪》和《尷尬風流》。汪曾祺說他“覺得她的小說很有特點,她的小說你說不出她到底要表現什么”。(見馬原《中國作家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在接到何鎮邦的約稿后,汪老便隨即進入了“臨戰”狀態。《北京晚報》記者趙李紅和同事去汪老家拜年,小趙“見汪老和鐵凝的合影,還摞著不少鐵凝的書。汪老說正準備寫寫鐵凝。”
作家野莽在為汪老編《當代才子叢書.汪曾祺卷》時與曾祺先生接觸較多,他回憶說:
汪老也曾對我提起過二位才女的話,說王小鷹出自世家,鐵凝那是一個精靈。我記得在他喜歡的青年女作家中,除了鐵凝還有他的學生曾明了,還有一個名字叫黑孩的……,但是汪老最喜歡的還是鐵凝,鐵姑娘雪白整齊的牙齒和明媚的笑臉,鑲嵌在他一本相冊的頭版頭條,后來在他的才子書中,他也給了我這幅照片。(野莽《此情可待》,地震出版社2014年版)
汪曾祺先生對鐵凝的印象之好,還有一個“內部資料”。汪老的女兒汪明曾透露了一次特殊的家庭聚會:
周末,三個子女的小家庭熱熱鬧鬧地回家聚會。吃過午飯,收拾停當,爸爸滿臉誠懇,正正經經地對我們說:“老頭兒求各位一件事兒?!蔽覀兌加X得好玩,因為在我們家,無論是正經事還是非正經事兒,都不是在這樣嚴肅的氣氛中談論的。
“你們留意打聽一下,在熟悉的人當中有沒有四十歲左右的出色的男人?”我們嘻嘻哈哈地說:“有啊,很多!”爸趕忙補充:“要單身的?!薄白鍪裁唇巧剑俊薄拔蚁虢o一個女孩找一個愛人。”爸很鄭重?!笆裁慈耍俊卑终f出一個名氣很大的女作家的名字。
大家都笑起來:一個男人做出點成就不容易,可是站在她面前,再出色也不出色了。對有點自尊心的男人來說,這可是老虎拉車——誰趕(敢)呀?被我們七嘴八舌地一說,爸噎在那兒,無話。我們的話題很快轉向別處。
爸坐在沙發上,沉默了一會兒,十分惋惜地自言自語:“這么聰明漂亮的一個女孩兒,真該有一個好男人好好愛她?!卑趾髞韺iT為這個女作家寫了一篇印象記,他對她的祝福,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此事載《老頭兒汪曾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一書中,文中所說的那位名氣很大的女作家,那就是鐵姑娘哦!
一個月后,這篇《鐵凝印象》很快在《北京晚報》(1997年6月16日)與讀者見面了,同版還刊發了鐵凝懷念汪曾祺的文章《汪老教我正確寫字》,這是鐵凝懷念汪老的第一篇文章,仿佛是她寫“汪曾祺印象”組曲的一首序曲。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鐵凝陸續寫了好幾篇文章,深情地回顧汪老對她的教誨和她對汪老的感佩、敬仰與高度評價。
鐵凝對汪曾祺不是一般的喜歡,也不是一般的敬重。鐵凝早就喜歡汪老的作品了,作家蔣韻與鐵凝第一次見面,就聽她聊起了汪曾祺。20世紀80年代初期,《北京文學》的編輯劉恒去山西組稿,住在太原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里,蔣韻與鐵凝相遇了。鐵凝“非常年輕,有兩只令人印象深刻的明亮的黑眼睛,……那是個下午吧,北京來的劉恒,保定來的鐵凝,還有我這本土作者,聊得很愉快,……那時汪曾祺先生已經在《北京文學》發表了《受戒》,多么清新、別開生面、異質的小說,鐵凝最先提起了它,說她非常喜歡。我們就從汪老的小說開始了我們的話題?!?蔣韻《<北京文學>是我的福地》)馬原的《中國作家夢》中也說到了鐵凝與汪曾祺,當馬原要鐵凝給讀者推薦一本書時,鐵凝說:“我特別地喜愛汪曾祺的《茱萸集》。”“我讀這本書,非常地安靜”。她回憶說,這本書大約是在1992年5月汪老送給她的臺灣版,她不時的會翻翻看看。臺灣版的書,當時大陸幾乎沒有,汪老手頭的樣書很少。把臺灣版的書送人,在女作家中,應該只有鐵凝一個。細心的馬原,還看到了她夾在這本書里的書簽。
鐵凝還向王好為推薦汪曾祺改編孫犁的《荷花淀》為電影劇本。在談及此事時,汪曾祺不無得意地對一位采訪者說:“王好為為把《荷花淀》搬上銀幕,先后找了五個人,據說改得不理想。鐵凝說我是最佳人選?!?李群《那水 那花 那人》)鐵凝曾與王好為合作過電影《哦,香雪》,彼此熟識,鐵凝說汪老是“最佳人選”,那真是說準了!
2007年5月,北京市作協等單位舉辦了汪曾祺逝世十周年紀念活動,鐵凝應請參加了活動,那時,她已從石家莊調往北京任中國作協主席了??吹秸褂[大廳里擺放的她年輕時與汪老合影的照片,她感慨地說:汪曾祺是她創作的榜樣,她的創作軌跡深受其影響。……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到汪老去世前,自2007年5月,北京市作協等單位舉辦了汪曾祺逝世十周年紀念活動,鐵凝應請參加了活動,那時,她已從石家莊調往北京任中國作協主席了。看到展覽大廳里擺放的她年輕時與汪老合影的照片,她感慨地說:汪曾祺是她創作的榜樣,她的創作軌跡深受其影響?!瓘亩兰o八十年代后期到汪老去世前,自己曾有機會多次與汪老交談,他幽默機智的談吐,樂觀爽朗的人生態度,貫通古今的學養,獎掖后人的熱情,時時感染著我……。鐵凝還直率地說:“今天是我來北京工作后,第一次參加北京市作協的活動。有些活動是不得已的,今天的活動卻是我特別想參加的。”《北京晚報》記者趙李紅對這句話印象頗深,寫在了她的《未公開的采訪手記》(團結出版社2010年版)《采訪人物:汪曾祺》一文中。
北京記念汪老逝世十周年的活動,高郵的陳其昌也在場。他在高郵文聯工作多年,曾任文聯副主席,與汪老頗有交誼,他寫的《因鐵凝,汪老應回眸一笑》中的鐵凝,重情重義,令人感動和欽佩!在開會之前,陳其昌向鐵凝等同志送上了《你好,汪曾祺》、《風流秦郵》和市文聯的刊物《珠湖》(其中刊有鐵凝的《溫暖孤獨旅程》)。陳其昌注意到,鐵凝離開講話稿即隨手就著《珠湖》的這篇文章,回顧起她與汪老交往和汪老對她的教誨。老陳深切地感受到,“鐵凝的講話和會場上互動少了一些悲切,多了一份眷戀,也多了一份親和?!崩详惤又鴮懙?,“待鐵凝講話后,我瞅住她翻閱高郵送去書刊的機會,輕輕地轉到她身后,告訴她《珠湖》上登載的她與汪老合影的照片已成為我們常用的經典照片,請她諒解。她說,沒事。我便請這位從不肯為媒體和地方題詞的她題詞(注:為高郵當時籌建汪曾祺文學館題詞)她說,為你個人題詞嗎?我說,不。為我們高郵。她問,題什么呢?我說,隨你!請你題寫最想說的話。我回到座位上靜候,一刻兒,她示意我過去。她的題詞‘永遠懷念汪曾祺老/鐵凝/二oo七年五月十八日’”?!皶h進行中,鐵凝悄然跑到汪老的女兒汪明、汪朝座位旁,說悄悄話,準備選一個時間到北京福田公墓去祭奠汪老。他還高興地接受了姜文定主席(時為高郵文聯主席)代表高郵人約她去高郵邀請,當即表明“會有機會去的,一有機會就去?!?/p>
鐵凝一諾千金!祭奠汪老,她去過了,2009年5月17日,她帶著鮮花,帶著她對汪老的敬仰和緬懷去的。高郵也去啦!也是帶著鮮花,帶著她對汪老的敬仰和緬懷去的。
2010年正月十五,是汪曾祺誕辰90周年。江蘇省作家協會和高郵市人民政府舉辦了一系列紀念活動,范小青代表主辦方約請鐵凝前來高郵參加活動,鐵凝也答應了。雖屆時鐵凝因故未能前往,但她趕在活動前送來她凝視汪曾祺的又一篇文章——《相信生活,相信愛》。
在先后出版的有紀念汪老文章的專集中,都選了鐵凝的文章。2007年山東畫報社的《你好,汪曾祺》(段春娟、張秋紅編)刊發了《汪老教我正確寫字》。2007年上海遠東出版社的《永遠的汪曾祺》(金實秋主編)刊發了《人間送小溫——懷念汪曾祺先生》。2020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百年曾祺》(梁由之編)與2022年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的《久別長相憶》(蘇北編)都刊發了《相信生活,相信愛》。鐵凝的這幾篇文章,是對汪曾祺的一番深情凝視,是一首“汪曾祺印象”組曲,在上千成萬的紀念汪曾祺文章中獨領風騷,別具價值。
大概是因為我是汪老同鄉的緣故吧,我對鐵凝在高郵參觀汪曾祺文學館和瞻仰汪曾祺故居之行殊為贊嘆!“印象”忒好!2010年5月17日下午,鐵凝在揚州出席了首屆“朱自清散文獎”頒獎典禮后,專程去了高郵、去了她久己向往的汪老的家鄉。時任高郵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張秋紅接待了鐵凝一行,她在《一汪情深門庭暖》一文中樸實地簡述了接待過程,我且摘抄一些“實錄”如下:
鐵凝主席到揚州參加朱自清文學獎活動,一結束就趕到高郵。因突然到訪,我們接待時還真有點手忙腳亂,特別是北頭街上,出攤經營的多,車子過傅公橋就無法前行了,只好下車徒步前往汪老故居。我們一個勁地解釋,可鐵凝主席始終笑盈盈地安慰我們:“沒關系,生活本來就是這樣。這種環境是人的生活氣息濃的表現呀?!甭犺F凝主席這么一說,很溫暖,忐忑的心放下了許多。走到竺家巷巷頭,燒餅攤上正好一鍋燒餅出爐,鐵凝主席興致勃勃地走上前,詢問價格,買了個當場咬了一口吃起來:“香噴噴的,好吃,汪老的作品里有。”邊吃邊往前走,好平易近人喲。走到故居門口,鐵凝主席看到了汪老的弟弟汪海珊,眼眶突然濕潤起來:“像,真像,看到你,仿佛見到了汪老!”鐵凝主席一個勁地說,那場面著實讓人感動。走進故居家門,鐵凝主席坐在金先生(汪老的妹婿)的客廳里,近觀汪老的書畫作品,與汪老的弟弟、妹婿嘮家常,談與汪老的交流交往的人與事,仿佛忘記了時間,到了天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薄稉P州晚報》的記者王鑫是隨鐵凝一起來高郵的,他在《憶汪老,鐵凝潸然淚下》中記敘了一個動人的細節:“從揚州開往高郵的路途并不算長,鐵凝一直看著窗外,看著運河水,奔流不息。到了高郵城北,在汪曾祺故居里四周看了看,當她的腳步剛剛邁離汪家的門檻時,她忽然潸然淚下,淚如泉涌。”當時高郵的報紙也發表了郭玉梅的一篇報道,報道中也寫到了鐵凝的淚水:“鐵凝一行首先來到汪曾祺文學館向汪老敬獻花藍。走進文學館內,汪老的雕像映入眼簾,她情不自禁地說:“像,真像!”……在汪曾祺故居,鐵凝流下了思念的淚水。臨行前,她動情地說,來到汪老的家鄉,怎么看也看不夠??戳烁哙],再回想汪老的作品,才明白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看到大運河、高郵湖,才明白汪老的語言為何那樣滋潤!”
鐵凝離開高郵后十年,2020年5月,汪曾祺紀念館建成并對外開放。紀念館的“前言”和“結束語”,分別擷自鐵凝懷念汪老的文章。
“前言”如下:他像一股清風刮過當時的中國文壇,在浩如煙海的短篇小說里,他那些初讀似水、再讀似酒的名篇,無可爭辯地占據著獨特雋永、光彩常在的位置?!褪撬约?,一個從容“東張西望”著,走在自己的可愛的老頭。這個老頭,安然迎送著每一段或寂寞或熱鬧的時光,用自己誠實而溫馨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滿靈性的故事,撫慰著常常焦躁不安的世界。
其“結束語”云: 汪老離開我們了,但他的文學和人格,他用小說、散文、戲劇、書畫為人間創造的溫暖、愛意、良知和誠心,卻始終伴隨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