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端午將至,城市角落的草藥攤子便悄然冒出頭來,捆扎齊整的艾草與菖蒲倚靠著墻根,散發出久違的清香。
我的目光每每為它們停留,不禁憶起兒時端午那清冽的香氣氤氳在老家的院中——艾草懸于門楣,菖蒲斜倚于窗欞,一盆蘭湯在檐下靜靜等待,以芬芳的溫熱裹挾我們小小身體,祛穢除邪。那時,端午便如一位沉默的衛士,以草木之香守護著我們對自然最初的敬畏與信任。
溯回典籍之中,端午更被古人尊為“衛生節”與“防疫節”。周處《風土記》所載“仲夏端午”,《荊楚歲時記》中“采艾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皆為明證。《禮記》里“蓄蘭湯為沐浴”,《楚辭》中“浴蘭湯兮沐芳”,均道出了古人對生命潔凈的執著——端午之浴,絕非尋常沐洗,乃是祛病延年之鄭重儀式。更有那雄黃酒,在《神農本草經》中赫然記載其“殺精惡、物鬼、邪氣、百蟲毒”之效;民間傳說里,一杯雄黃酒便能令白娘子顯出原形,其威力似已穿透了物理界限,成為驅邪除穢的精神象征。
然而光陰流轉,千年后我們卻漸漸遺落了這份來自草木的守護。龍舟鼓聲喧天,粽子香甜四溢,可蘭湯浴身、艾草懸門、雄黃驅毒的習俗,卻如退潮般悄然遠去。如今我們雖擁有琳瑯的現代醫藥,然而當疫疾驟至,人群在藥房前恐慌擁擠,于醫院中長龍排候,急急尋求一劑救急之方——那刻,我心中不免浮起疑問:我們是否在追逐現代醫術的同時,早已將祖先那份樸素卻深刻的防疫智慧棄如敝屣?
在如此情境下回望,方知端午之俗的深意:其本質原非僅為懷人,更暗含了先民于自然節律中求得生存的古老智慧。從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悲壯里,至我們今日與疫病無聲的纏斗——這豈非是不同時代同一份生存意志的回響?屈原以死明志,對抗的是時代之污濁;古人蘭湯沐浴,抵御的是自然之邪毒:此二者皆是以各自的方式,對“疫”進行著不同維度的抵抗——一場是精神的,一場是身體的,卻同樣事關生存的潔凈。
今又逢端午,門楣上復懸起幾束艾草,清風徐來,那獨特的草木氣息便彌漫開來。這縷縷幽香,仿佛是古人與自然對話的密語,穿越時空而來,提醒著我們:所謂端午,不只是對一位詩人的紀念,更是對生命自身神圣的衛護。
當文天祥在端午“贈我一枝艾”,那枝艾草便成了忠烈與生命共同不朽的象征;屈原沉江,沉下的是肉身,浮起的則是精神永恒的潔凈——原來先民在端午鋪陳的草木方陣,其用意非僅驅除時疫,更是在護持生命本身的尊嚴與潔凈。
我們今日面對疾病,雖手段日新,卻不應忘記祖先在草木間尋求庇護的那份智慧:那是生存最本真的姿勢——當邪氣彌漫,人便以香草為盔甲,以勇氣為刀鋒,守護這脆弱而珍貴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