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31歲的明武宗朱厚照因為去年九月在“積水池”（即積水潭）漁釣，不慎舟覆落水，淹個半死，雖被救起，但已“不豫”染疴，不到半年時間，就走到了生命盡頭。可能是縱欲過度還是先天不育等原因，朱厚照竟然沒有子嗣，生前也沒有領(lǐng)養(yǎng)一個同宗男丁來延續(xù)香火，以便將來繼承皇位。壯年離世，對朱厚照個人而言，是可悲可惜可嘆的，但對于朱明王朝的政權(quán)而言，由誰來接班當(dāng)皇帝，倒成了一大難題。也正因為如此，引發(fā)了明朝乃至中國歷史上一次曠日持久的“大禮”之爭。

嘉靖皇帝傷心落淚

據(jù)《明史》卷十六《武宗本紀(jì)》記載，明武宗曾“遺詔，召興獻王長子嗣位”。接替皇位的是朱厚照的堂弟弟、年僅15歲的朱厚熜，即后來的明世宗嘉靖皇帝。

明武宗的“遺詔”內(nèi)容，實際上是由祖母慈壽皇太后與文淵閣大學(xué)士楊廷和等人共同“定策”的，因為在朱氏皇家一脈的后生中，只有朱厚熜最符合接班標(biāo)準(zhǔn)。朱厚照與朱厚熜都是明憲宗的孫子輩，他們倆是堂兄弟，輩分一樣，只是朱厚照的父親是明孝宗，而朱厚熜的父親朱祐杬是地方諸侯“興獻王”。興獻王的封地治所在“安陸”即現(xiàn)在的湖北省鐘祥市境內(nèi)。

正因為是堂弟來接堂兄的皇位，15歲的朱厚熜在踏進京城大門那一刻，就出現(xiàn)了自己是來繼承“皇統(tǒng)”還是來繼承“嗣統(tǒng)”、以及自己的親生父母應(yīng)該給予什么樣的名號問題。朝廷中，一場君臣“大禮”之爭伴隨著新皇帝的到任，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一方是那些在朝廷任職的“禮臣”及其他廷臣們，一方是勢單力薄的年輕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在第一個回合較量中，嘉靖皇帝是孤身作戰(zhàn)，含淚登基，被廷臣們所左右；在第二個回合中，嘉靖皇帝有了張璁、桂萼等大臣的先后加盟助陣，不斷得到學(xué)術(shù)理論支撐，先后兩次在文字和歷史文獻研究上實現(xiàn)重大突破，使嘉靖皇帝及其父母的名分得以合理確定；在第三個回合，血氣方剛的嘉靖皇帝不得不大開殺戒，諸多廷臣被杖殺流放罷免，最終取得決定性勝利，從而結(jié)束了這場“大禮”之爭。

據(jù)《明史》卷十七《世宗本紀(jì)一》記載，明武宗病逝后，朝廷就派太監(jiān)谷大用、大學(xué)士梁儲、定國公徐光祚、駙馬都尉崔元、禮部尚書毛澄等，來到安陸迎請朱厚熜到北京接任皇位。朱厚熜在正德十四年（1519年）13歲時，父親興獻王就去世了，他是以“世子”身份主政封國，正德十六年他才15歲。

告別封國諸侯王的生涯來到了京城，少年朱厚熜是躊躇滿志還是忐忑不安，估計兩者皆有，但當(dāng)朝廷“禮官”讓朱厚熜“如皇太子即位禮”時，即讓他按照是明孝宗朱祐樘的太子身份來即皇位時，朱厚熜一聽就懞了，覺得是不是弄錯了吧？哪有這等做法？就對長史袁宗皋說：“皇上的遺詔是讓我來繼嗣皇帝位置的，不是來當(dāng)皇子的。”這話說得很清楚了，皇帝位置再重要，但關(guān)系不能亂。

正在這時，大學(xué)士楊廷和等人出來說話了，堅持請朱厚熜“如禮臣所具禮儀”行事，由東安門入居文華殿，擇日登極。

朱厚熜雖然只有15歲，但腦子很清楚，堅決不同意，因為他是他父親朱祐杬的兒子。

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情況下，慈壽皇太后出面了，她以前輩的身份來勸說動員群臣“上箋勸進”，希望朱厚熜以國家利益為重，國不可一日無君，不要在乎個人的得失。在老長輩和眾禮臣的勸說安慰解釋下，年輕的朱厚熜只好帶著疑惑與在原則問題上的不讓步，暫且在奉天殿登基即位，以明年為“嘉靖”元年。就這樣，明朝的第十二位皇帝誕生了，他就是嘉靖皇帝。

雖然走完了登基當(dāng)皇帝的程序，但嘉靖皇帝對禮臣們強迫他接受明孝宗為“父考”、改稱自己的父親興獻王“為皇叔父”提議堅決不同意，一點也不含糊、不松口。

嘉靖皇帝的父親朱祐杬雖然生了兩男四女，但只有嘉靖皇帝一個兒子成活。現(xiàn)在雖然自己當(dāng)上了皇帝，孝順的嘉靖皇帝怎么能夠不認(rèn)自己的父母呢！他還要按照祖宗慣例，給自己的父親追加皇帝稱號。在給予父親以什么樣的稱號問題上，禮臣們又與嘉靖皇帝意見不一，“廷臣持之，議三上三卻”，可見朝廷大臣根本不把新上任的嘉靖皇帝放在眼里。

就這樣，嘉靖皇帝朱厚熜一上任，就與朝中習(xí)慣勢力、尤其是以楊廷和為首的禮儀大臣們杠上了。當(dāng)時，“舉朝翕然同聲”，即朝廷大臣基本上是一個聲音，支持楊廷和等禮臣的意見。形勢對年輕的嘉靖皇帝極為不利。

在君臣雙方僵持不下的情況下，嘉靖皇帝的母親“獻王妃”正在被人接到北京，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京郊通州了。聽說朝廷“尊稱禮未定”，嘉靖皇帝的母親就停下了腳步，不肯進京，她不愿意給剛剛上任的兒子添亂。獻王妃在稍事休息后，堅決要求打道回府，回到湖南自己原來的家中。

嘉靖皇帝知道自己的母親千里迢迢來到北方，舟車勞頓，又沒有得到好好休息，自己又沒有權(quán)擅自去見見母親，這皇帝當(dāng)?shù)谜娓C囊！史書上記載：“帝聞而泣，欲避位歸藩”。可憐年輕的嘉靖皇帝朱厚熜，流下了傷心難過的淚水。一氣之下，準(zhǔn)備不當(dāng)這個受罪皇帝了，他要回到安陸去當(dāng)他的藩王，在那方土地上，一切他說了算，還可以母子團圓，享受天倫之樂。

新科進士力挺新任皇帝

正在嘉靖皇帝十分痛苦的關(guān)頭，終于有人站出來為他說話了，這個人就是浙江永嘉人、新科進士張璁。

據(jù)《明史》卷一百九十六《張璁列傳》，張璁于正德十六年明武宗去世那一年，以四十七歲高齡考取進士，當(dāng)時還沒有來得及分配工作，只是在朝廷四部中“觀政”見習(xí)。恰逢新任皇帝嘉靖上任就遇到“大禮”問題，引起整個社會熱議，張璁覺得朝廷禮臣的做法有問題，是對新皇帝的不恭，是與傳統(tǒng)禮儀文化有相悖的地方。他向朝廷上疏，從孝道文化入手，從學(xué)術(shù)理論角度支持嘉靖皇帝。

張璁在上疏中指出：“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yǎng)。陛下嗣登大寶，即議追尊圣考以正其號，奉迎圣母以致其養(yǎng)，誠大孝也。廷議執(zhí)漢定陶、宋濮王故事，謂為人后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夫天下豈有無父母之國哉？《記》曰：‘禮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漢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預(yù)立為嗣，養(yǎng)之宮中，其為人后之義甚明。故師丹、司馬光之論行于彼一時則可。今武宗無嗣，大臣遵祖訓(xùn)，以陛下倫序當(dāng)立而迎立之。遺詔直曰‘興獻王長子’，未嘗著為人后之義。則陛下之興，實所以承祖宗之統(tǒng)，與預(yù)立為嗣、養(yǎng)之宮中者較然不同。”那些禮臣們之所以要讓嘉靖皇帝那樣做，他們是拿漢代的漢哀帝與漢成帝關(guān)系、宋代的宋英宗與宋仁宗關(guān)系來比況說事，但張璁指出，漢哀帝與宋英宗雖然不是漢成帝、宋仁宗的親生兒子，但他們都是老皇帝在生前就立為子嗣、養(yǎng)在宮中的，嘉靖皇帝與明孝宗的關(guān)系與他們沒有任何相同可比之處，禮臣以此來要求嘉靖皇帝是毫無歷史依據(jù)、也與中國傳統(tǒng)禮儀文化和孝文化嚴(yán)重不符。

張璁又指出：“《禮》‘長子不得為人后’，圣考止生陛下一人，利天下而為人后，恐子無絕其父母之義。故在陛下，謂入繼祖后而得不廢其尊親則可，謂為人后以自絕其親則不可。夫統(tǒng)與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張璁提醒嘉靖皇帝，你是來繼承“皇統(tǒng)”的，而不是來繼承某個個人的“嗣統(tǒng)”的。他建議嘉靖皇帝：“宜別立圣考廟于京師，使得隆尊親之孝，且使母以子貴，尊與父同，則圣考不失其為父，圣母不失其為母矣。”

新任皇帝得到新科進士的上疏，“大喜”，高興地說：“此論出，吾父子獲全矣。”亟下廷臣議。

誰知“廷臣大怪駭，交起擊之”。其中尤以禮官毛澄等最烈。他們還是堅持原來的觀點，認(rèn)為新皇帝應(yīng)該以太子的身份來即皇位，反對給嘉靖皇帝的親生父母上尊號。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嘉靖皇帝的母親剛好已經(jīng)到了京郊通州了，后來聽說朝廷大臣與自己的兒子意見還沒有統(tǒng)一，為顧全大局，就又返回湖北鐘祥了。

正在新皇帝痛苦流淚、張璁的上疏內(nèi)容又被廷臣們議決未通過時，張璁再次發(fā)力，為皇帝出主意，寫了一本《大禮或問》小冊子呈給嘉靖，以作工作指南，回答了許多關(guān)于禮的細(xì)節(jié)問題。

嘉靖皇帝拿到這本小冊子，如獲至寶，對那些禮官們的上疏予以一一駁斥。年輕的小皇帝，此刻可能真的是感受到了“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句話的含義了。而張璁雖然四十七歲才考取進士，可謂大器晚成，現(xiàn)在他的學(xué)問正好派上了用場，他要在新皇帝面前認(rèn)真地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華，真正做到學(xué)以致用。

正是在張璁的智力支持下，雙方開始各讓一步，“廷臣不得已”通過合議，到了正德十六年的冬十月，在堅持仍然讓新皇帝尊稱孝宗皇帝為“皇考”的前提下，追贈新皇帝朱厚熜的親生父親“興獻王”為“本生父興獻帝”，母親由王妃升格為“本生母興獻帝后”，祖母憲宗貴妃邵氏為皇太后。父親由“王”升格為“帝”、母親由“王妃”升格為“帝后”，朱厚熜總算為父母盡了孝道，母親才得以“興獻皇后”的身份再次從安陸出發(fā)，來到了北京，與皇帝兒子團聚。嘉靖皇帝與禮臣們的第二回合前期較量，已經(jīng)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朝廷禮臣們挖空心思，用“本生”二字加在皇帝的親生父親母親頭上，讓皇上的親生父親由“王”變成了“帝”，母親由“王妃”變成了“帝后”，表面上看是升格了，但問題的根本關(guān)鍵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在古漢語中，“考”通“?”，指已亡父親，“皇考”即“皇?”。禮臣們讓新皇帝尊稱明孝宗朱祐樘為“皇考”，實際上還是剝奪了新皇帝與親生父親朱祐杬的血緣關(guān)系，還是沒有將新皇帝視為是對“皇統(tǒng)”的繼承，而是當(dāng)作為是明孝宗“嗣統(tǒng)”的繼承，仍然把新皇帝當(dāng)成了孝宗皇帝的兒子。但第二回合目前也只能取得這樣的結(jié)果，新皇帝朱厚熜終于讓自己的親生父親躋身“皇帝”行列，并且又有“本生”二字在加注說明。到了第二年即嘉靖元年（1522年）春正月，嘉靖皇帝正式向全國下詔，稱明孝宗為“皇考”，慈壽皇太后為“圣母”，稱自己的父母為“本生興獻帝”、母親為“本生興獻帝后”，冠以“本生”二字以示區(qū)別。

嘉靖皇帝在第二回合前期較量中，還是被禮臣們給蒙騙忽悠住了，但他又找不出足夠的理論依據(jù)來繼續(xù)駁斥，自己雖然是皇帝，但在個人問題上卻勢單力薄，光靠一個新科進士張璁是遠遠不夠的。

一直到嘉靖二年年底和嘉靖三年的初春，轉(zhuǎn)機又開始出現(xiàn)了。（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