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刊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若無新變不能代雄
盡管古往今來頗有一些詩人詞人聲稱他們寫詩填詞只是為了“自娛”,但還沒有哪個真的“孤芳自賞”,從不將自己的作品拿給別人看。既要拿給別人看,可見他們還是樂于得到“知音”的。那么,他們創作的目的就不僅僅是“自娛”了。至于絕大多數的詩詞作者,普遍的心理,當然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擁有盡可能多的讀者,能夠傳世,流傳得越廣泛越久遠越好。
然而,從《詩經》那個時代下迄于今,三千年來,見諸載籍的詩詞又何止百萬、千萬?其中為人們所喜聞樂見的作品,往多里說也不過幾千首而已;尺度收緊些,恐怕還滿不了一千。當代詩詞要想擠進去,謀個一席之地,真正是談何容易!
筆者拎出這樣一個嚴酷的現實,并不是有意要嚇倒當代的詩詞作者,讓大家擱筆繳械;而是想提醒有志于寫出傳世之作的“發燒友”們,“若無新變,不能代雄”!
這八個字,是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里的名言。“代雄”,是取代前人,雄踞詩壇的意思。低調一點,咱們倒也不指望取代前人,雄踞詩壇;咱們只想寫點讓人看了喜歡,有印象,記得住,從而能夠流傳下去的好作品。那又怎么樣?一樣得求“新變”。如果不能“新變”,那么當代詩詞別說“流傳”,就連“存活”的前提也沒有。
所謂“新變”,循名以責實,就是創新、變化。這是從正面說。如從背面說,則是“惟陳言之務去”(韓愈《與李翊書》),“毋剿說,毋雷同”(《禮記·曲禮上》)。明人袁宏道說得好:“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則必不可無。必不可無,雖欲廢焉而不能。雷同則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則雖欲存焉而不能。”(《敘小修詩》)
筆者個人的創作,如果說還算取得了一丁點成績,有三五條體會可談的話,很關鍵的一條就是:每寫一首詩或詞,多少都要寫出點新意思或新名堂,亦即前人詩詞里沒有的(說得更嚴謹、更準確一點,是筆者未曾在前人詩詞里見到過的)東西來。構思不出新意思或新名堂,一般不輕易動筆;動了筆,也不輕易完篇;完了篇,也不輕易定稿,更不輕易示人,輕易發表。
在上一篇文章中,筆者已經說過,“立意”是最重要的。詩詞創作欲求“新變”,若從大處著眼,則首先“立意”要“新”,要“變”。十五年前,筆者寫了一首題為《女媧廟》的七絕:
熟搗黃泥造一神,萬民匍匐幾千春。
有詞念念口中在:摶土虧他初作人!
這首詩的大意是說:人們用黃泥“造”了一尊“神”——女媧,幾千年來,虔誠地向她頂禮膜拜。口中還念念有詞:多虧她用黃泥捏出了世界上最早的人類啊!
女媧造人的神話,見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七八《皇王部》三《女媧氏》引(漢應劭)《風俗通》:“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
“人”創造了“神”,而不是“神”創造了“人”,這在今天已經是常識了,沒有什么稀奇。這屬于共識,不是筆者的發明。拙作的“新變”在于找到了一個較為巧妙,卻似乎未被前人發現的戲劇性表述結構——人用黃土造女媧神,以感謝她用黃土造人,并通過這一富有“喜劇”效果的情節去反映人類的一個“悲劇”,從而兼有詩歌的意趣與哲學的理趣。全篇沒有“警句”可摘,純粹是靠“立意”的“新變”來取勝的。
有時候,“立意”的“新變”并非倉卒之間便能夠輕松辦到——“創意”畢竟很難,需要較多的智慧、較大的靈感、較長時間的醞釀。退而求其次,作品里有一兩個“比喻”用得新穎,用得別致,想落天外,迥不猶人,也足以令全篇生色。2002年的夏天,筆者在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寫過一首田野牧歌式的即景小詩,還是七言絕句:
連山黍麥雜青黃,茵草平鋪百里長。
翡翠盤中珠一串:日之夕矣下牛羊。
遠處,連延不斷的小山丘上雜種著玉米、小麥等不同品種的農作物,有的已經成熟,有的還在生長,青一塊,黃一塊,煞是好看。山前,綠地毯一般的草原平鋪橫展開來,怕有上百里甚至上千里那么長罷?太陽快下山時,牧人與他的牛羊開始還家,從山后的牧場翻過山來,進入山前的草原。也許是因為飽吃了一天肥草的緣故,那群牛羊并不爭先恐后,一窩蜂似的往前奔跑,而是一個跟著一個,優哉游哉地踱著方步。遠遠望去,公羊母羊大羊小羊都不再有棱有角,都成了一個一個銀白色的小絨球。那一個個銀白色的小絨球連成一線,襯以無垠的碧草,可不就像翡翠盤里的一串珍珠?天生的好比喻,境與神會,偶然拈得,很讓筆者興奮了一陣子。“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是《詩經·王風·君子于役》篇里的雋語,平日讀得極熟的,正好拿來作“翡翠盤中珠一串”句的謎底,于是乎順手牽“羊”,不客氣了——用人成句,詩家向來有此慣例,橫豎公安局不會立案偵查。更何況《詩經》里的作品多半無主名,沒有著作權人,屬于公共資源。要之,這首詩的題材并不新鮮,古今不知多少詩人寫過。但“羊群”—“珍珠”的比喻還算奇特,非閉門造車、憑空想象所能。有了這一點“新變”,它也就有了獨立存在的價值,不至于為前人的光環所掩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