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現(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yīng)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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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集
鐘振振 宋詩新解
壽星院寒碧軒
[宋]蘇軾
清風肅肅搖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
紛紛蒼雪落夏簟,冉冉綠霧沾人衣。
日高山蟬抱葉響,人靜翠羽穿林飛。
道人絕粒對寒碧,為問鶴骨何緣肥。
關(guān)于“紛紛蒼雪落夏簟”
錢仲聯(lián)、錢學增先生《宋詩精華二百首》:“蒼雪:喻飛花。夏簟:夏日用以遮陽的竹席。”(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頁)
按:從宋人修辭習慣的角度來審視,錢先生“蒼雪喻飛花”說是不能成立的。
誠然,“雪”可比喻白色的花。但關(guān)鍵問題在于,“雪”前面加了個“蒼”字,是否還能夠比喻花?
遍檢宋人詩詞里的“蒼雪”,找不出任何一例可以確鑿無疑地指認作“飛花”。
從氣象學的角度來審視,此讀解也不能成立,因為蘇軾此詩寫的是杭州,地處溫帶,在正常情況下,夏天不會下雪。
筆者以為,此處的“蒼雪”是指竹粉。
清汪灝等《廣群芳譜》卷八二《竹譜》引《格物總論》:“竹……初出地為筍,筍節(jié)有籜包之。及成莖抽之,而籜遂漸次脫落,脫落處有粉。”
竹色青蒼,而其粉似雪,故以“蒼雪”擬之。
這是蘇軾的原創(chuàng),此后襲用者甚多。
如宋周紫芝《次韻子紹游壽星寺寒碧軒》詩:“好竹連山萬壑青。落星天近接飛甍……閑來卻倚朱欄看,蒼雪依然入句清。”
周必大《曾無疑三異以長韻送金橘時已暮春次韻》詩:“客言采果孟冬月。剖竹為符帶蒼雪。”
又《茶園王琰求清暑堂詩次王民瞻敷文胡邦衡》詩:“亹亹清風揮麈落,紛紛蒼雪著笙寒。”
李石《題王氏款竹亭》詩:“春林扇溫風,夏簟落蒼雪。”
曾極《金陵百詠·射殿》詩自注:“有七十間,旁多槐竹。”詩曰:“鶴蓋陰陰覆苑墻。更添蒼雪助清涼。”
徐照《題永州唐德明竹園》詩:“忽驚殘粉飄蒼雪,最喜幽聲勝遠灘。”
史彌寧有詩序曰:“周晦叔所宅之左,一坡隱然而高,有竹萬個,架小軒于翠霧蒼雪間,日彈琴讀書其下。”
韓淲《次韻昌甫》詩:“山風吹夏籜,蒼雪落紛紛。專壑紫苔古,掩關(guān)青竹深。”又《有竹堂》詩:“坡翁一轉(zhuǎn)語,不但為竹設(shè)。俗子塵污人,夏簟落蒼雪。”
方鳳《翠微樓對竹會飲》詩:“縹渺飛樓修竹里。珠簾半卷清風起……楚調(diào)歌殘仍擊節(jié)。檐外紛紛落蒼雪。”
張炎《風入松·贈蔣道錄溪山堂》詞:“舊家三徑竹千竿。蒼雪拂衣寒。”
又《南鄉(xiāng)子·竹居》詞:“蒼雪紛紛冷不飛。”又《壺中天·白香巖和東坡韻賦梅》詞:“半樹籬邊,一枝竹外,冷艷凌蒼雪。”皆是其例。
至于“夏簟”,從宋人修辭習慣的角度來審視,錢先生“夏日用以遮陽的竹席”說仍不能成立。
誠然,在日常生活中,“竹席”可以用作遮陽的涼篷;但遍檢宋人詩里的“夏簟”,也找不出任何一例可以確鑿無疑地指認作“夏日用以遮陽”的涼篷。
筆者以為,“夏簟”乃臥具,即夏天鋪在床上的竹制涼席。
唐杜甫《鄭駙馬宅宴洞中》詩:“主家陰洞細煙霧,留客夏簟清瑯玕。”
元稹《友封體》詩:“雨送浮涼夏簟清。小樓腰褥怕單輕。”
宋梅堯臣《依韻和磁守王幾道屯田暑夜懷寄》詩:“夏簟且安寢,明星上東城。”
黃庭堅《和庭誨雨后》詩:“小霽臥觀書。涼軒夏簟舒。”
釋覺范《復(fù)次元韻》詩:“朅來湘尾寄城寺,夏簟清涼便晝眠。”
又《快亭》詩:“佳眠夏簟便光滑,醉耳松風喜再過。”
又《題通判學士適軒》詩:“小軒只著竹匡床。散發(fā)陶然夏簟涼。手倦拋書成午睡,夢回雙頰帶茶香。”
朱翌《竹枕》詩:“方床洗湘斑,夏簟織蘄笛。誰與同臥起,青奴甚相得。”
張九成《題竹軒》詩:“春禽一聲杳,夏簟五更涼。”
吳泳《送成都添倅李微之分韻得巫字》詩:“秀水穩(wěn)宜眠夏簟,惠泉香可煮秋菰。”皆是其證。
要之,蘇詩此句承上“清風肅肅搖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而來,是說竹粉隨清風飄入窗戶,紛紛灑落在臥榻的竹席上。
關(guān)于“道人絕粒對寒碧”
錢仲聯(lián)、錢學增先生《宋詩精華二百首》:“道人:此指道士。”(同上)
按:從宗教和歷史地理等兩個不同的角度來審視,錢先生的“道士”說是不能成立的。
誠然,“道人”可以用來指稱道士,但在古代,“道人”是修道者的通稱,亦可用來指稱僧人、佛教徒。
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德行》:“高坐道人不作漢語。”
南朝梁劉孝標《注》:“《高坐別傳》曰:和尚胡名尸黎密,西域人。傳云國王子,以國讓弟,遂為沙門。”
唐李白《送通禪師還南陵隠靜寺》詩:“道人制猛虎,振錫還孤峰。”
韓愈《杏花》詩:“居鄰北郭古寺空,杏花兩株能白紅……明年更發(fā)應(yīng)更好,道人莫忘鄰家翁。”注曰:“道人,謂寺僧”
又《送僧澄觀》詩:“借問經(jīng)營本何人,道人澄觀名籍籍。”
柳宗元《晨詣超師院讀禪經(jīng)》詩:“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
孟郊《聽藍溪僧為元居士說維摩經(jīng)》詩:“古樹少枝葉,真僧亦相依。山木自曲直,道人無是非。”
白居易《題天竺南院贈閑元旻清四上人》詩:“竹寺過微雨,石徑無纖塵。白衣一居士,方袍四道人。地是佛國土,人非俗交親。”
宋楊億《通道人歸西京》詩:“風塵不肯留京邑,龍象重歸啟梵筵。”
余靖《廬山承天歸宗禪寺重修寺記》:“初,有日者言師相有異表。師聞之曰:‘吾學佛者,異欲何求?’遂以沙瞇其目,輒有流星之應(yīng)。時人因其瞼赤,呼為‘赤眼道人’。”
釋契嵩《鐔津集》卷一《輔教編》上《勸書》第一:“吾視本朝所撰《高僧傳》,謂李習之嘗聞法于道人惟儼。及取李之書詳之,其微旨誠若得于佛經(jīng),但其文字與援引為異耳。”
曾肇《滁州龍蟠山壽圣寺佛殿記》:“道人曇廣,傳禪學者也。始居龍蟠山之壽圣寺,有僧廬而無佛殿,乃與其徒歸式、元祐、希受、紹安并力營之。”皆是其證。
既然如此,則判斷蘇軾此詩中的“道人”究為道士抑僧人的關(guān)鍵,就在于能否考證清楚所謂“壽星院”到底是道教的宮觀還是佛教的寺廟。
檢宋施諤《淳祐臨安志》卷六《樓觀》載:“江湖偉觀:舊在葛嶺壽星寺。”
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七九《寺觀》五《寺院》亦載:“壽星院:在葛嶺。天福八年建。有寒碧軒、此君軒、觀臺(即今‘江湖偉觀’)、杯泉,東坡皆有詩。”
據(jù)此,則“壽星院”自是佛教寺院;那么,蘇軾此詩中的“道人”就只能是僧人而不可能是道士了。
關(guān)于“為問鶴骨何緣肥”
錢仲聯(lián)、錢學增先生《宋詩精華二百首》:“何緣肥:怎么肥得起來。”(同上)
按:“何緣”有“何由”義。錢先生所取,即此義。
然而它還有“何故”一義,如唐韋應(yīng)物《詣西山深師》詩:“曹溪舊弟子,何緣住此山。”
唐彥謙《題虔僧室》詩:“何緣春恨貯離憂。欲入空門萬事休。”
宋彭汝礪《到雄州不得家書》詩:“只有瓦橋書可附,何緣不寄一聲來。”
徐積《姚黃》詩:“帝女何緣心好道,阿嬌安用金為房。”
黃公度《秋夜獨酌》詩:“可是離人更遺物,何緣身世兩無求。”
朱熹《次范碩夫題景福僧開窗韻》詩:“昨日土墻當面立,今朝竹牖向陽開。此心若道無通塞,明暗何緣有去來。”
楊萬里《三月三日雨作遣悶絕句》詩:“遲日何緣似個長。睡鄉(xiāng)未苦怯茶槍。”
又《丙戌上元后和昌英叔李花》詩:“春暖何緣雪壓山。香來初認李花繁。”
又《松江曉晴》詩:“昨夜何緣不峭寒。今晨端要放晴天。”張道洽《梅花》詩:“不是神仙骨,何緣冰玉姿。”皆是其例。
如果單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注者取“何由”義,似乎也說得通;但從社會文化習慣和詩歌寫作藝術(shù)的角度來看,還是取“何故”義比較合適。
因為僧人持戒素食,每每營養(yǎng)不良,故高僧一般多清癯瘦削,人們也習以清癯瘦削為“僧相”。
僧人并不追求肥胖,故用不著詩人擔憂他或他們“肥”不“肥”得起來。
如果說詩人不是關(guān)心,而是嘲諷僧人,那這樣的嘲諷又有什么趣味呢?
因此,筆者以為,最合理、最有詩趣與詩味的解說是:想必當年壽星寺內(nèi)的某位大和尚像彌勒佛那樣是個胖子,蘇軾才會拿他打趣:
奇怪呀奇怪!這位長老既不食人間煙火(“絕粒”,即不食五谷),又生活在如此清幽寒寂的環(huán)境里,怎么會長得如此肥胖呢?
蘇軾是很喜歡與出家人開玩笑的。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七《戲詞》引宋釋惠洪《冷齋夜話》:“東坡鎮(zhèn)錢塘,無日不在內(nèi)湖。嘗攜妓謁大通禪師,慍形于色。東坡作長短句令妓歌之,曰:‘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〇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嫌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按,《冷齋夜話》單行本中佚此條。)這是一個很顯著的例證。
本篇則提供了又一個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