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81歲高齡的母親劉秀華躺在南京小行醫院的病床上,時常喃喃自語:“我什么時候能回家?”
母親居住在秦淮區來鳳小區,這里距離小行醫院也不過三四公里。然而,這一次,回家的路卻如此遙遠。
護工榮師傅悉心照料著我母親,她個頭不高,說起話來一口安徽鄉音。她不識字,不會用微信,我和她的聯系只能是電話。
她同時照顧著兩位老年病人,其中一個是我母親。她周而復始地穿行在兩個房間,給病人鼻飼、清理大小便、吃藥、擦身……以病人為中心,什么都干。習慣性的流程中,她以最樸素的方式善待自己的服務對象。
在她眼里,哪怕是奄奄一息的病人,只要還有一口氣,都要盡心伺候。
病房里還住著一位60多歲的危重病人,她已在家臥床一年,想想真的有一絲悲涼。
她一直由妹妹戴阿姨照顧,她們演繹著現實版的“姐妹情深”。
元旦前,姐姐病情加重住院,戴阿姨如影隨形照料。“一對一”護理姐姐,讓她方便時順帶照顧鄰床的我母親。
她經常性地開導我母親,鼓勵她好好休養、戰勝疾病,讓老人獲得極大的精神慰藉。她還時常幫我母親喂水、剝水果、掖被子,陪她聊天。
(靜謐的病房里有道不盡的人間悲歡)
她與我母親素昧平生,但在這個特定的環境中,人生同樣的艱難催生了純潔的友情和相互支撐的力量。
無論對病人還是親屬來講,寒冬中患難與共,是一場磨練,也是一場修行。
元月5日,小寒至。
窗外風雨交加,我開始靜下心來記錄我母親患病以來所經歷的一切,傾吐充溢于心的感恩之情。
這是一個庶民的故事,升騰著時代的溫暖。
尋常的日子
母親生性倔強,身體好的時候,啥都自己做,不愿意麻煩別人,甚至兒女。
進入2021年,她的身體大不如往年,尤其走路覺得吃力。但她好面子,不愿意用拐杖,怕人笑話。
我給她請了住家保姆。她和保姆至多過上十天半月,就會跟我講,可以不要保姆,自己能行了。其實,她是心疼錢。
可保姆離開一兩天,她或是在床上起不來,或是在家里跌倒,讓我誠惶誠恐。
一年里,我穿梭于多家保姆中介公司之間,為母親物色她看了覺得中意的人。
我和夫人素麗以及我哥、嫂也會把母親接到自己家里居住,但至多一個禮拜,她就堅持要我們送她回自己家,不想長時間拖累兒女。
我和母親也討論過送她去條件好一些的養老院安度晚年,甚至開著車帶她到城東、城南考察過5家養老機構。看的時候,她心情挺好,決定去住住試試,一切似乎塵埃落定。
然而,她總是在一夜之間變卦,不肯去養老院了。
七八月間,她的情緒發生微小的變化,總說身體不舒服。有一天,她忽然對我說:“你爸是80歲走的,我也80歲了,恐怕是老天爺要讓我去陪你爸了。”
后來,類似的話她心事重重地重復過很多次。
(2021年7月,我們夫婦與母親留影)
我心里清楚,父親走的這5年,每逢父親忌日前后,母親就會情緒憂傷,茶飯不香。
這一次,我覺得母親的狀況不同于往年,便和夫人一起帶著她輾轉多家醫院問診,開了一大堆西藥、中藥按時服用,狀態有所恢復。
又有一天,母親讓素麗給她拍了很多照片,看完樣片后她指著一張對我們說:“等我走了,就用這一張做遺像。”
我和夫人面面相覷,趕緊安慰她說:“媽說什么啊?國家給您發退休金,生活中又有保姆照顧,衣食無憂,老有所依,有得活呢!”
聽我們這么寬慰她,她抿著嘴沒再說什么,只是眼眶紅了。
更讓我意外的是,她甚至悄然把自己生命終結時的老衣都置辦妥當,放在了衣櫥里。
平日里,被糖尿病、失眠癥困擾的母親,時常不由自主地念叨“活著沒意思”。我們生怕她想不開,有什么意外,便去南京腦科醫院掛了心理科郭蘇皖的專家號。每次經過郭主任的疏導,她的心情總會豁然開朗一陣子。
郭主任對病人沒有一絲鄙夷,說話輕聲細語,耐心診斷。母親不止一次對我說:“這位郭主任真好!”
作為兒女,我們習慣于安慰病中的老人要保持樂觀,但處于歲月暮年的老人其實很難做到,就像能讓年輕人開懷的事情擱在老人身上,縱然再好笑他們也不會放聲大笑一樣。
轉眼到了秋天,秋雨紛紛,有了一絲涼意。
11月11日一早,我驅車趕往河西江蘇冠文律師事務所,和徐駿主任約好了談事。8點多,車子剛到聯創科技大廈前,接到保姆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哭喊著說:“不得了了,你媽吃了幾十粒安眠藥,不能說話了,怎么辦啊!”
我讓她先打120急救電話,然后調轉車頭,往母親家趕。
早高峰,道路擁堵。我還在路上走走停停時,120急救車已將老人抬上車,就近駛往南京市第一醫院。我和夫人與我哥相繼趕到搶救室時,醫生正在給她灌腸洗胃。
由于母親得到及時救治,也因所服安眠藥劑量沒有保姆講的那么大,她轉危為安。
母親這么大年紀,遭這個罪,我的心里特別難受。但我不相信她會走極端,只覺得是吃錯了藥。
我開始為母親大人請安,愿她不再遭受磨難。
搶救的日子
冥冥之中,母親擔心的事情突然而至,猝不及防。
11月26日晚,母親和保姆正吃晚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她瞬間癱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碗筷掉落地面,小便失禁。
保姆大驚失色,立即撥打120,并給我打電話。
母親被緊急送往南京市第一醫院的過程,與上次如出一轍。
救護車風馳電掣地駛往醫院。護士發現老人嘴里還有飯菜,擔心這些食物卡進氣管,便直接用手一點一點摳出來……跟車的保姆記住了這個畫面,后來告訴了我。
母親被送到醫院后,急診搶救室的當班醫護人員,動作麻利地給她送氧、上監護儀、抽血……
我趕到搶救室時,母親已經口眼歪斜、神志不清。經驗豐富的急診醫生初步判斷是中風發作,立即啟動腦卒中綠色通道,開始腦部核磁共振等多項檢查。
在等待檢查的片刻,母親偶爾會微睜雙眼,看到親人伴隨左右時,她已說不出話,手指微微顫動。我知道,她還眷戀這個世界,心里放不下我們。我為母親祈禱,期盼老人家化險為夷。
神經內科主任醫師施洪超根據檢查報告確認,患者右側大腦中動脈水平段急性閉塞。他立即指示卒中護士給予她實施靜脈溶栓治療,抓住了黃金4.5小時。
然而,更讓人揪心的情況出現了。急診心電圖顯示,患者合并有廣泛前壁心梗。醫院卒中介入團隊在導管室進行造影評估,并立即請來心內科專家緊急會診。因為腦血管開通后,還要盡早開通患者閉塞心臟血管,挽救瀕死心肌。腦血管造影評估靜脈溶栓起效,患者閉塞的右側大腦中動脈血流再通后,心內科立即啟動胸痛中心院內綠色通道救治方案。
通常講,患者急性心肌梗死,病情十分兇險,隨時都會發生心源性休克、心力衰竭危險。專家一邊向我們家屬交代病情,一也安排醫護人員做好冠狀動脈造影準備。
入夜的心內科導管室燈火通明,心內科主任醫師田乃亮對患者進行冠狀動脈造影檢查。造影顯示是左前降支重度狹窄基礎上的血栓閉塞,只有立即急診支架手術,打通血管,才能挽救心肌。
生與死,一步之遙。
(我和母親交談)
時間就是生命。田主任穿著重達30斤的鉛衣,與其他醫護人員一起爭分奪秒與死神進行搏斗。在半小時之內,將瀕死的生命挽救了回來。在此期間,心內科老主任查銘凡也關心著搶救方案,和田主任有所交流。
母親連夜做了溶栓處理、腦部微創手術,消除腦中溢血;做了心臟造影,放入支架。兩個手術完成后,她被推進重癥冠心病監護室(CCU)。
那一夜,急診室里人特別多,就診病人躺滿病床,搶救室里氣氛緊張且凝重。醫護人員像離弦之箭來回穿梭。我不知道他們(多數為女性)的名字,但記住了每一雙眼睛里充盈的大愛。
在手術室外等待時,我給蘇A1D20U救護車上的護士發去信息,表達感恩之情。她回復:“不客氣,這是我們的工作。”
初冬的夜間室外,寒氣逼人,而我卻能感受到濃濃的人間真情和無影燈下的溫暖。
經過神經內科、心內科兩組醫護人員實施兩臺手術,母親重新回到生命體征平穩軌道。在此之前,她一輩子沒有因疾病上過手術臺。81歲時有此經歷,是與命運的抗爭。
人們總是說,在征服疾病面前,醫護人員是人間天使。或許只有親歷親人掙扎在死亡線上,白衣天使窮盡一切手段與死神賽跑,爭分奪秒挽救患者生命的過程,才會真正意義上明白醫者的仁心仁術。
我曾經出版過反映北京偉達中醫腫瘤醫院院長鄭偉達人生的56萬字著作《大國良醫》,這次親身體驗了醫護人員對患者全力以赴的那份執著。我們全家人感恩市第一醫院卒中中心、胸痛中心聯合急救團隊,以及急診護理團隊,為患者付出的艱辛勞動。
母親挺過這一關,就能重拾兒孫繞膝的畫面。
翌日清晨,太陽照常升起,溫暖人心。
一周以后,母親病情好轉,轉入神經內科危重癥病房(ICU)。
母親在ICU的8天時間里,因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家屬不能探視。周峰主任、張雨喬醫生、張媛護士長等醫護人員,對包括我母親在內的所有患者都關懷有加,每天會和家屬溝通,告知患者情況,這讓我的內心寬慰很多。
12月2日上午,我接到ICU護士電話,讓我次日陪同母親做CT檢查,若無意外可轉至普通病房。我趕緊做了核酸檢測。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趕往醫院,在8號樓門廳等著母親被送下樓。
這時我在想,母親年老體衰,理論上講已積重難返。8天不見的她,會是怎樣的狀態?
8天前的那個寒夜,我難以忘卻……
當時,我推著車送她去手術室,伏在她的耳旁哽咽著發出呼喚。她目光呆滯,已完全不能說話,吸進每一口氣都特別艱難,張著嘴,喘著粗氣,吃力地微睜雙眼,旋即又無力地合上。
我小心翼翼地握著她的一只手,此時此刻猶如一個孩子,怕母親走遠。
母親行走在人生末端的孤獨之中。我們已不能對話,我只能將對母愛的深情深藏于心。
“您是劉秀華家屬嗎?”一句問話,把我從思緒萬千中拉了回來。
“是、是。”躺在推車上的母親,身上插著好幾根管子,雖然消瘦了很多,但意識已經恢復,認出了我。
我緊握著她的手跟著推車前往CT室,我感覺到她的手在用力,有些力氣了。
所幸,母親恢復情況良好,可以轉入普通病房繼續治療。
母親轉入普通病房,田有勇主任等醫護人員以及護工也恪盡職守,想盡辦法促使她往好的方向發展。
在此期間,泌尿外科主任賈瑞鵬,以及內分泌科、針灸科醫生也分別前來為我母親會診相關病癥。一個普通病人牽扯到這么多科室、那么多醫生為她奔忙,醫生的負重有多大,令人難以想象。
都說當下醫患矛盾突出,但任何事物都具有相對性,醫患之間也有溫暖的存在,而且一定是主流,足以融化所有寒冰。
許多事物都是過去以后才看見美好。親歷這一切的我,對醫生的欽佩之情油然而生。
康復的日子
時間進入12月中旬,母親雖然仍靠鼻飼進食,但神志已完全清晰。
14日,已完全脫離生命危險的她,被轉送至南京小行醫院進行康復性治療。
剛進病房,全科醫生張進秋主任、管床醫生金秋便來詳細了解我母親的情況,制定康復治療方案。
“怎么還住醫院,不帶我回家啊?”母親皺著眉毛,苦著一張臉嘟囔著。
“老人家,您手術后還得好好康復一段時間才能回去,急不得呀!”身穿白大褂、相貌清秀的金醫生,和顏悅色地安慰著老人。她雖然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但老人依然能夠感受到姑娘如沐春風的溫柔笑臉,瞬間安定了自己緊張焦慮的情緒。
“好、好,我聽醫生的話。”母親說。
為母親選擇小行醫院做康復性治療,是有緣由的。
一年多前,友人秦川導演執導的電影《小丑醫生》,在小行醫院舉行啟動儀式。那次活動,院長周明飛提出的“做最有溫度的社區醫院”理念,讓我印象深刻。在該院參觀時我又知悉,作為南京“醫聯體”試點醫院,醫養融合“安寧療護”構成的“小行模式”,已在患者中極具影響力。
“以科學的方法,延長老年患者有質量的生命”,既是患者自身、也是患者家屬共同的愿景。
(母親在小行醫院的病房里逐步康復)
“醫聯體”中的“遠程會診中心”,讓患者享受和大醫院、名專家“面對面”問診的機會。母親長時間臥床,肛門括約肌松弛導致大小便失禁,痔瘡復發,疼痛難忍。
院方很快請來南京市中醫院肛腸病專家丁義江院長會診。丁院長進入病區時,每天坐鎮門口的安檢員胡春玲照例測體溫、查驗健康碼、核酸報告,流程滴水不漏。
丁院長雙手消毒后戴上醫用手套,親自為老人家做肛檢。張主任一手拿著醫用濕巾、一手拿著水杯,配合著丁院長。
“老人家,沒什么大問題,也不用手術,用藥就可以解決問題。”丁院長、張主任和老人的眼神碰撞在一起,醫者眼中的善意代表著醫院的溫度。
丁院長提出解決方案,金醫生和護士迅速實施。老人的痔瘡,藥到病除。
歷經種種不易,母親活了下來,在小行醫院的病榻上迎來了2022年。雖說她要站立起來還有待時日,但至少已破解了自己給自己設定的“活不過2021年”的魔咒。
母親的病情一天天在好轉,鼻飼管、氧氣管、靜脈留置針都已拿掉,也可以用嘴進食了。因為假牙還不能戴上,她只能吃軟軟的流食。她努力地一口一口下咽,很想回到“偷得浮生半日閑,人間至味是清歡”的日子。她不舍人間煙火,還未準備好離開。
護工榮師傅有時會拿她的一頭黑發說事。81歲的人頭上居然沒什么白發,是她一直引以為豪的事。沒生病時,街坊鄰里常有人說她根本不像80多歲的人,一點都不老。榮師傅也會這么說,她百聽不厭,嘴角會有笑意。
母親心里明白,是醫護人員、護工師傅的付出,換取了她生命的延續。
她時不時會把目光投向窗外,喜鵲筑巢、雉鳥歡鳴,霜雪漫天的小寒已隱約迎來了春的生機。
對母親來說,兒孫們是她的精神故鄉和寄托。春節已近在眼前。我的心底升騰起一團熾烈的火焰,它一定一定會照亮母親回家的路!
作者:梁平(系南京日報資深媒體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