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沉湎于思想的壞習慣,與之相關的另一個壞習慣是喜歡在手上抓一本書,哪怕是在吃飯、如廁這樣的場合,也恨不能在眼前攤開一本書。事實上我不止一次這樣去做。盡管從現代醫學角度,這種行為不符合衛生要求。按理說,一個人枯坐容易胡思亂想。但也有哲人說過“俯而讀,仰而思”如此高深的話,足見得“俯仰”讀書之間,也容易思來想去。好像是一種病,痼疾,很難治愈。
思想有時會讓我痛苦,我卻找不到一種方法不讓自己思想。當然,思想本身并不總是給人帶來痛苦。當一個人悄悄想一些好事,樂還樂不過來,哪里顧得上痛苦?還有,一個人暗地里預想可能的成功與結局,這時,還說痛苦這樣的詞匯未免有點兒矯情。一般來說,居安思危便容易導致痛苦,而遇事總往好處去設想,則每每與痛苦無緣。
用現代行為科學的觀念,導致痛苦的“居安思危”不屬于健康的心理傾向。類似的例子比如爬山:爬上半山腰,累了,直起身望望遠方,歇歇腳,這是常情。一般來說,休息的時候讓視線向上看的人,心里總還是向往繼續攀登,這時,那些攀越過程曾經的種種艱難,又在打磨他的想象。喜歡向下看的人,則容易想起昨天的成功,想起那些至今還在山腳下打轉的人群,這時,他的想象里塞滿了成就感、自豪感這些與痛苦無緣的東西。也有第三種人,始終向上攀爬,不累,不歇,也不左顧右盼。三不。這樣的人是一些我最佩服、最了不起的人。這樣的人我身邊就有不少。
毫無疑問,我也算一個努力上進的人。問題是我花在胡思亂想上的時間太多,這樣一些思想常常讓我承受許多人所沒有的痛苦。用一些心理學大師的學說來衡量,我的心理應當不算很健康,如果在國外,或許還需要做一些必要的心理咨詢。
我也有一些自我治療的驗方:那就是我會拼命找許多事情來做,以便讓自己擠走思想的時間。從臨床角度看,這個驗方還是很有些效果的,當我對許多機械的、枯燥的、瑣碎的一般人不大容易產生興趣的事物,產生興趣并為之投入大量精力,我也就成功地在時間方面減少了思想的可能,思想的痛苦也就隨之消弭殆盡。然而,這樣的后果,是自己在走向自己目標的途中無端地旁騖,有時甚至距離最初的目標越來越遠。當我在某個夜深人靜時分,忽然想起這一點,所有汗毛都立起來。這是不是就是成語“毛骨悚然”的感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用擠去思想的時間來消弭思想帶來的痛苦,有點像倒洗澡水倒掉了孩子。
卡夫卡說:“你沒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傾聽吧。甚至傾聽也不必,僅僅等待著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靜和孤獨好了,這世界將會在你面前蛻去外殼,它不會別的,它將飄飄然地在你面前扭動。”
我痛苦,為了我的胡思亂想。
作者介紹
子川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駐會專業作家,文學一級,曾在《詩刊》“詩人檔案”、《詩探索》“詩壇峰會”、《星星》“首席詩人”、《名作欣賞》“新作拔萃”等欄目,刊發個人作品與評論專輯或專題;在《收獲》、《文學自由談》、《世界文學》等刊登發表小說,隨筆,文論;出版《子川詩抄》、《背對時間》、《把你鑿在石壁上》等六部專著;作品被五十多種年選選本選錄,并被收入大學《寫作學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