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相信人的身體內有一些可以用語言觸動的敏感部位,因為語言的刺激,它們會產生一些類似電質刺激所產生的生理反應。已故的艾青先生有兩句詩: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是那種直抒胸臆的詩,一般來說,我更喜歡雋永含蓄的詩,然而,每當我輕輕誦起那兩句詩,可以感覺到眼眶的濕潤。我不明了,我的淚腺的某個部位為什么會跟艾青的詩發生聯系?因為,從嚴格意義上說,我并不十分喜歡艾青的詩,尤其是他后期的詩。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這或可以說是一種自作多情罷了。常常,我會在一些別人無動于衷的地方,鋪陳自己的情感。比如,當我在街邊,偶然見了一個看上去并不很可憐的老人,她也許穿著還十分的考究,只是她那容顏上的枯槁或者形單影只,我的淚腺會顯得十分豐富,忽然之間,竟會有類乎淚水的潮潤模糊我的視線。我的這種毛病,或者說習慣,常常會使自己有點喜怒無常,于是,在一些看上去尋常的日子里,會突然間掃了別人的興致。
有一年,在北京音樂廳聽一個外國人的管風琴演奏,那時,北京音樂廳剛建好,油漆味好像還沒有散盡。一個編輯朋友一定要請我去聽音樂,無疑是很高雅也很昂貴的藝術欣賞。就去。環境確實很優雅,那管風琴確實也高雅,只是聽不大懂,不過,全場聽眾的素質真沒得說,鴉雀無聲。在音樂的段落與段落之間,會從臺側走來一個翻譯人士,捧著介紹書介紹段落大意,演奏者當然也可以稍事休息,再醞釀醞釀情緒。大約是第四或第五樂章的時候,翻譯解說完了,退場。那演奏者卻沒有演奏,而是離開演奏臺,去臺下拉回那個翻譯者,嘰里呱啦說了一大段,然后那翻譯就又站到臺前不無尷尬地說明,剛才他把上一個樂章與下一個樂章的大意剛好翻譯倒了,呵呵,原來她也沒有聽懂音樂。這時,你看北京音樂廳里的聽眾,依舊心平氣和,鴉雀無聲,仿佛這個小錯誤根本就沒有發生過,當然,我相信在場的所有人也都沒有弄清楚音樂段落與翻譯段落之間有什么不對,因為他們也沒有聽懂。也就是這時,身邊朋友無意當中瞥我一眼,發現我的眼睛在燈光輝映下似乎特別亮,那是里面添加了淚光的緣故吧。
記得她后來很奇怪地問我,那管風琴你能聽得懂?我說,我不知怎么就被感動了。
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著淚水?有人對我說,這不好呢,太小資情調了。
我嘿嘿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后來,在一次住院檢查中,用一種刺激淚腺分泌的試紙插在眼瞼,做淚流量測定記錄,結果讓我大吃一驚,盡管那試紙又酸又脹,我卻不能流出一點半點眼淚,檢查的結論也就只能是:淚流量測定等于零。后來,我因此寫了一首詩:
淚流量測定等于零
很讓我吃驚
這些年,眼淚都去了哪里
多想痛哭一場
面對儀器,我一點也哭不出
它們與淚腺缺乏必要關聯
用異物刺激眼球
迫使我流淚的企圖
注定無法得逞
我始終相信
器械之外另一些東西
能使淚泉噴涌
醫生和我
只是沒找到它們
作者介紹
子川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駐會專業作家,文學一級,曾在《詩刊》“詩人檔案”、《詩探索》“詩壇峰會”、《星星》“首席詩人”、《名作欣賞》“新作拔萃”等欄目,刊發個人作品與評論專輯或專題;在《收獲》、《文學自由談》、《世界文學》等刊登發表小說,隨筆,文論;出版《子川詩抄》、《背對時間》、《把你鑿在石壁上》等六部專著;作品被五十多種年選選本選錄,并被收入大學《寫作學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