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酒,自覺能飲一些,絕非滴酒不沾之人。倘以煙酒不沾謂之潔身自好,不潔之歲月多多矣,追溯起來,大約自十七、八歲始,便已誤入歧途。有一點,能飲并不嗜好,不似抽煙之習,一自上癮,便官樣文章地抽將起來,且不思改悔,如今眼見已積重難返。場面上,三杯五杯不醉,七杯八杯也能拼一拼。平日里卻從不天天醉,更不求頓頓飲。
酒用瓶裝。自然也有用壇子,用缸,用葫蘆來盛的。最普及流行的還是用瓶裝。瓶有新瓶舊瓶,酒有舊酒新酒。以瓶裝酒,至少有四種組合方式,即:舊瓶裝舊酒,新瓶裝新酒,舊瓶裝新酒,新瓶裝舊酒。哪一種裝法好?不好說。飲酒的人,管你什么包裝,除非拎兩瓶去孝敬什么人。善飲者呢?關注的是內容,包裝再好,也無法轉移他們的視線。唯有能飲并不善飲的人,才有可能惑于酒的包裝。上個世紀80年代出差北京,逛一趟西單商場,拎兩瓶酒回來。酒瓶造型很別致,呈扁棱形,商標上寫明此酒乃百年老窖加什么泉水釀成,曾作為皇家貢品云云。歸而請酒中高人一品,才明了帝王家大概是不會以它作料酒的,根本談不到貢上去飲。這是一則良瓶裝劣酒的故事,與本文題旨不合。
酒,其實不能以新舊論優劣。酒,自然還是陳年舊釀為佳。
新與舊,瓶與酒,只不過人們引來取譬的。比如:“舊瓶裝新酒”這一說法,便每每被人拈來比喻以舊的形式來表現新的內容。應當說,作為喻體,它雖不逼真,卻也貼切。瓶不是形式么?酒無疑是內容。形式內容,分得一清二楚。
被喻物自然也有形式與內容的分別。以詩為例,按瓶與酒的組合推理,大概也有四種組合的可能。舊詩形式表現新內容,新詩形式表現舊內容,以及舊形式舊內容,新形式新內容。從四種組合來看,似乎以全新為佳,以全舊最不足取。另兩種組合中,新形式舊內容,似乎有“換湯不換藥”之弊,且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假象性、迷惑性。既不中用,又容易使人上當受騙。相比之下,舊形式新內容就比較積極了,也比較符合“古為今用”的精神。
這固然是常理。落實到詩上,卻又似乎不妥貼。中國是詩歌大國。詩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不一般。應當說,以詩為例來闡說文學現象是有一定權威性的。今人引經據典,用得比較多的不還是“子曰”、“詩云”么?然而,詩的發展進步,恰恰不在于“舊形式新內容”。自詩經、楚辭始,到古風,近體詩,再到詞曲,數千年下來,詩的形式一變再變,幾番新意了。其內容卻變來變去,萬變不離其宗。遠的且不說,以詞曲與近體詩相比較;形式變了,音節韻律大不一樣;其意境,情調,以及作者的創作心態,讀者的審美情趣,應當說是大同小異的。足見并非“舊瓶新酒”,而是“新瓶舊酒”。
再說“五四”以來的新詩。在不少人眼中,這是些泊來物,屬于洋貨在抵制之列,有人認為,這是用中文寫的外國詩。其實不然。新詩之新,側重點仍在形式意味上。長袍馬褂換了西裝革履而已。金克木先生在《讀書》文章中,說到冰心女士的新體詩:黃昏了/湖波欲睡了/走不盡的長廊啊。以為稍稍改變文字組合形式,即成為兩句舊詩:“湖水倦黃昏,長廊行不盡”。實在是高論。
酒不怕陳,前面已經說到。從文化意義上說,“酒”仍然不怕“舊”,因為,“瓶”盡可以常變常新,而“酒”則總是人們愛喝的“酒”。
作者介紹
子川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駐會專業作家,文學一級,曾在《詩刊》“詩人檔案”、《詩探索》“詩壇峰會”、《星星》“首席詩人”、《名作欣賞》“新作拔萃”等欄目,刊發個人作品與評論專輯或專題;在《收獲》、《文學自由談》、《世界文學》等刊登發表小說,隨筆,文論;出版《子川詩抄》、《背對時間》、《把你鑿在石壁上》等六部專著;作品被五十多種年選選本選錄,并被收入大學《寫作學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