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方孝孺殉難620周年,我曾有一短文《江南才子不書生》,梳理方孝孺與南京的關系,意在說明,方孝孺不是一個迂腐冥頑的人,一個魯莽沖動的人,一個絕情寡義的人,一個沽名釣譽的人。
今年是方孝孺誕辰666周年,我僅從方孝孺的一首小詩說起,說他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之下面對歷代歷史人物的獨特思考,還有他所處時代大變局中的人事代謝、艱難抉擇,管窺蠡測,掛一漏萬。
我們知道,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被朱元璋冤殺在南京江浦。方孝孺與他哥哥方孝聞迢迢而來,扶柩歸里,錐心泣血。
1392年,洪武二十五年,方孝孺再次應召來到南京。他心中無底,不無期待,也充滿忐忑,就寫了一首五言律詩,《應召赴京道上有作》:
搖落秋冬際,蒼茫鄞越間。
青山欹枕過,白鳥背人還。
問俗鄉音異,消愁酒價慳。
虛名果何物,不使病夫閑。
時年35歲的方孝孺自故鄉寧海,經過寧波、紹興,來到南京,此后則是漢中六載的清寒歲月,云橫秦嶺家何在的莽莽大山之中,可不是杏花春雨的膏腴江南啊。多人說方孝孺高標復古,迂闊不當。他讀《春秋左傳》,放眼周圍,幾無同道,倍感寂寞,只能與古人為友,與前賢晤談。他選取的《春秋》中的15人,自石碏到子皮等,都是他所心儀的人物,也是現實生活中很難見到的人物,一一點評,赤誠激越,流露出他的價值取向與深入思考。他在《閑居感懷》中說:“賢豪志大業,舉措流俗驚”“救弊豈無術,得君方難言”。虛名在外,被人推薦,但究竟結果如何,毫無把握。疾病纏身,仍舊如此長途奔波,人生價值難道就這樣被消磨殆盡?
眾所周知,方孝孺的老師是宋濂,一代大儒,所謂明初文臣之首,雖然他很反感被定位為文人。自己的這位老師,已經在11年前溘然去世了。老師死在巴蜀夔州一破廟中,一生包容天下,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功勛卓著,卻是如此下場。這一結局,對方孝孺不可能不產生影響。實際上,方孝孺的老師輩們,如浙東四先生,連同他的父親方克勤的死,也不可能不對方孝孺產生至大影響。當然還有吳中四杰的次第慘死,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明初五位丞相的死,也是駭人聽聞,株連多人。如此屢興文字獄,如此實行政治恐怖,為何還要飛蛾撲火?自投羅網?世間有幾人能做到如楊維楨那樣閉門不出得以善終?
方孝孺的老師的老師,也就是宋濂的老師吳萊有一《風雨渡揚子江》:
大江西來自巴蜀,直下萬里澆吳楚。
我從揚子指蒜山,舊讀水經今始睹。
平生壯志此最奇,一葉輕舟傲煙雨。
怒風鼓浪屹于城,滄海輸潮開水府。
凄迷滟滪恍如見,漭滉扶桑杳何所?
須臾草樹皆動搖,稍稍黿鼉欲掀舞。
黑云鯨漲頗心掉,明月貝宮終色侮。
吟倚金山有莫鐘,望窮采石無朝櫓。
誰歟敲齒咒能神?或有傴身言莫吐。
向來天塹如有限,日夜軍書費傳羽。
三楚畸民類魚鱉,兩淮大將猶熊虎。
錦帆十里徒映空,鐵鎖千尋竟然炬。
桑麻夾岸收戰塵,蘆葦成林出漁戶。
寧知造物總兒戲,且攬長川入尊俎。
悲哉險阻惟白波,往矣英雄幾黃土!
獨思萬載疏鑿功,吾欲持觴酹神禹。
吳萊是翩翩公子,他的父親吳直方是元末的大學士,地位很高,深受脫脫愛重。看這首詩,起初很昂揚,氣勢宏闊,而再看詩的結尾,悲哉險阻惟白波,往矣英雄幾黃土。悲涼滿懷,晦暗落寞。吳萊在1340年就去世了,也就43歲,死在他父親前面,所謂白發人送黑發人。
宋濂、劉基、葉琛、章溢分別來自金華、麗水,最為突出的自然是劉基、宋濂。宋濂為自己的老師編訂文集,還請劉基作序。劉基與方克勤也曾經是同事,有過交集。順便說一下,方克勤與徐達、李文忠也都有過一定接觸,雖然彼此地位懸殊。大家可能有一個誤會,認為當時的許多讀書人反感蒙元,實際情況比較復雜,并非完全如此。楊維楨不說了,王冕、倪云林等對元都有好感,元的社會治理相對比較寬松、疏闊,否則,很難解釋元代散曲、雜劇的繁盛、自由、無拘無束、傷今吊古,也很難解釋會出現不少元代遺民。
浙東四學士為代表的文人集團與淮西勛貴集團,有競爭,有矛盾,朱元璋玩弄政治平衡術,對雙方有打有拉,得心應手。但晚年朱元璋,更多的是考慮朱家江山如何穩固,自己選擇的接班人怎樣才能一帆風順。劉基死,宋濂死,胡惟庸死,更有朱標的死,讓他焦慮不安,輾轉反側。他機關算盡,設立塞王,廢除相權,施行政治恐怖,事必躬親,大權獨攬,最終選定自己的孫子朱允炆來接班,為靖難之役埋下伏筆。
朱標與方孝孺都是宋濂的學生,就方孝孺寫關于朱標的文字,并不完全是虛應故事,敷衍塞責,場面文章,還是很有內在感情的,由衷之言,真切之痛。也許,方孝孺把這樣的情感在后來都投射到了朱允炆身上,期望在這對父子身上能夠傾其所能,一展抱負。
方孝孺讀春秋、讀史書,入他法眼的人物,三賢五友,不過是司馬遷、諸葛亮、陸贄、韓愈、范仲淹、韓琦、歐陽修、司馬光等,這些人物,現在的解讀,多帶標簽,不無刻板印象。方孝孺對他們雖然往往只是寥寥數語,卻一語中的,超越多人。
方孝孺筆下多是天下、多是勢與俗、多是春秋大義。在靖難之役中,他雖然只是侍講學士,也出了一些主意,并不能說完全都是紙上談兵,還是有一定效果的,也是很有章法的。
有人說,方孝孺不智、不值。所謂不智,是不明智,何必要介入叔侄之爭如此之深?不值,是說建文帝是扶不起的阿斗。見好就收好了,何必要不見棺材不掉淚,識時務者為俊杰嘛。這都是結果論者的一家之言。
方孝孺可以做楊士奇,也可以做解縉,他在朱棣父子所列出的29人名單中并不突出,更何況還有姚廣孝的招呼在先?姚廣孝是十四世紀的三零后,承上啟下,技高一籌,他比方孝孺要高明許多。當然,這并不是說,方孝孺就沒有眼光,不是這樣的。
時代的背景,歷史的吊詭,形格勢禁,功虧一簣,建文帝還是失敗了。總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總要有人選擇不茍且不世故不有奶便是娘,就這樣的形勢所迫,歷史選擇了方孝孺,方孝孺走進了更為宏闊悲壯的歷史。
剛正不阿,以身殉國,是把方孝孺與張蒼水放在一起來評價回顧的,方孝孺更側重在剛正不阿,張蒼水身在明末清初的鼎改之際,多在以身殉國。
雨過湖樓作晚寒,此心時暫酒邊寬。杞人唯恐青天墜,精衛難期碧海干。鴻雁信從天上過,山河影在月中看。洛陽橋上聞鵑處,誰識當時獨倚闌?有資料說,楊士奇注意到了方孝孺兩個女兒的投水而死,他一直想就此留下一些文字,卻未能如愿。三楊之一的楊士奇因為兒子而黯然回鄉,他有一首詩《劉伯川席上作》,雖然是早年作品,卻也反應出他熱衷權力貪戀高位的心態:
飛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處踏瓊瑤。
不嫌寒氣侵入骨,貪看梅花過野橋。
他小方孝孺8歲,到1444年才去世,經歷四朝,他的臺閣體,一度很有影響。也曾經是同事、比方孝孺小12歲的解縉,面對朱棣,較為靈活,一度深得朱棣信重,炙手可熱。但,高處不勝寒,伴君如虎,他在1415年也慘烈而死。他也有一首《赴廣西別甥彭云路》:
多情為我謝彭郎,采石江深似渭陽。
相聚六年如夢過,不如昨夜一更長。
方孝孺的浙江老鄉、也是他執弟子里的父輩劉基,有一《春蠶》,立意新穎,別致靈巧:
可笑春蠶獨苦辛,為誰成繭卻焚身。
不如無用蜘蛛網,網盡蜚蟲不畏人。
凄涼華表鶴,太息成悲歌。方孝孺的弟弟方孝友慷慨赴死之前,口占一首七絕給他哥哥:
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
華表柱頭千載后,旅魂依舊到家山。
所謂靖難之役,歷時四載,最終是朱棣父子勝出,建文帝不知所終。在此重大歷史巨變面前,各人自有選擇,而死難者眾,隨波逐流者眾,如齊泰、黃子澄,如景清、練子寧,等等,等等,都多被處死,但最為慘烈的死,還是方孝孺。
華表,廟堂,旅魂,家山,說不盡的方孝孺。
2023年3月19日
草于湖南路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