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傅益瑤是我國著名中國畫家、“新金陵畫派”主要創始人傅抱石先生的三女兒,她的青少年時代即是在她父親傅抱石先生身邊度過的,耳聞目睹或親身經歷了傅抱石先生晚年的繪畫創作、家庭生活和社會活動。我們在她寓所進行了專題采訪,請她對傅抱石先生的家庭生活、中國畫創作、社會交游、愛好等相關問題進行回憶,以顯現一代中國畫名家特有的藝術風貌,展示其獨特深邃的內心精神世界。本次采訪內容涉及傅抱石先生個人生活與創作的諸多方面,有不少具體事例、歷史細節均為首次披露。茲將采訪內容陸續推出,以饗讀者。
傅抱石夫婦與子女舊照
傅:傅益瑤
莊:莊天明
趙:趙啟斌
趙:您是在傅抱石先生身旁長大的,尤其在晚年,您在他身旁生活的時間最長,耳濡目染親身經歷了許多事情。我們不必拘束于采訪形式,僅就您所見聞的傅抱石先生一些繪畫創作的具體細節、對子女的教育、社會交往以及與您母親的關系等,請您隨意談談。
傅:好的。我們家有一個特別奇怪的地方,就是喜歡坐下來清談。我從小從懂事、從會記話起就一直坐在旁邊聽我爸爸講,真正叫耳濡目染。我最喜歡我爸爸的這幾張照片了,特別這一張,我小時候一直肯坐在客廳里講話,我們家里當時客廳很大。
趙:其實,六朝清談的風氣對文化、思想原創精神的引發起很大的作用。
莊:我是從你爸爸話里面看過,這個里面有莊子的精神。
傅:特別莊子。
莊:沒人提到這一塊,我從他的文章里面找到好幾條。
傅:他文章里面是有的,而且話里也是有的,特別是跟他人一處以后,就發現真正的“逍遙游”就在我爸爸的生活里。
莊:是,他有兩種,一種是莊子精神,還有一個是六朝的魏晉風度。
傅:魏晉這個是肯定的,所以我爸爸有時候說我“士大夫”。什么叫“士大夫”,常常有人說傅抱石你是“士大夫”創作精神,他就會很生氣。所以我們家里“士大夫”和“清談誤國”這個詞匯從小就是鑲在耳邊的,所以我覺得中國文化里就是兩樣東西,一個“士大夫”、“清談誤國”,然后就是一個“逍遙游”,我也是受這個影響。
傅:當然,不逍遙他根本畫不出來,畫畫是喝酒的,寫文章是絕不喝酒的,要抽煙。
莊:寫文章是比心的。
傅:不僅比心,而且他的思維非常活躍,所以這點講起來,我覺得我爸爸是很莊子的。
莊:你有沒有聽到過你父親講莊子?
傅:莊子的故事肯定是談的。但是,真正說莊子研究、老子研究從來沒有過,但他的文章里面全是。我爸爸最多的研究還是文人畫、文化。我們中國一直有兩個傳承,是平行的,一個是文人傳承,文化傳承,就是文人精神的傳承,一個是朝廷的帝王精神傳承,在做官的官宦人家,整天談帝王的傳承,怎么做官,做哪一級。
莊:王統?
傅:對,王統。
莊:政統。
趙:一個道統,一個政統。
傅:政統兩個字講起來就復雜了。但是文人之間是自己人就好講了,文人之道我們家里面講的最多。你看我爸爸在家里畫畫,畫的都是歷史民族英雄,特別是岳飛,上次買了一個四尺條,大概是清末人寫的岳飛的《滿江紅》,掛了好久。
傅:我爸爸有個好處,他讓坐在沙發旁邊聽講話,不會趕你走,“大人講話你走開”。因為他講的全部是文理史哲,沒有小孩不能聽的東西。我們家里要談小孩不能聽的話,那就是不僅關著門,還關著燈,這種時候談家里私事,或者是談兒女的事情。特別是我大哥,當時我只記得好晚好晚,我大哥還有我爸爸媽媽,還在黑乎乎的客廳里面坐著,在那講話,我看到爸爸還流淚。平常的時候絕對沒有這種話題,所以從來不會想趕你走,而且還會常常摸摸頭。他有時候坐在那畫畫的時候,坐在他旁邊,他會說你拿這個去洗一洗,去參與,完全把你融入進來了。
傅:我爸爸在家里面最大的兩個話題。一個跟兒子的話題,所以就說東西方文化的沖突,我大哥他們都學西方。我在家里湊在爸爸身邊最多,我爸爸畫畫的畫室,有時候還做我的臥室,爸爸做什么我都會跟在旁邊去看,去聽。
傅:我哥哥他們坐在那,我爸爸也是不斷的談。我們家有清談之風,只要我爸爸在家,沒有一天吃過晚飯不坐下來談天的。
趙:這就是思想啟蒙和教育,這樣才能將中國文化、知識以及做人處事上對你們潛移默化。
傅:我爸爸一坐下來,客人一來,一聊天,就會聊到半夜,聊到十一點鐘,那個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們家對面有一個小店,店里的賣東西的女主人是我同學的媽媽。老給我講,你們家到了十一點鐘還燈火通明,而且我爸爸聲音很大,那時候滿條街都能聽得見。所以閑的時候他真的很閑,而且他的思想的內容,在談論的過程中,自己一定也在慢慢地生華上去,所以他從來不談雜言閑事,這一點是非常非常難得的。現在碰到一個不談雜言閑事的人,碰得到嗎?碰不到。亞明、宋文治都還好,他們講趣事,在蘇州的船上唱昆曲、吃東西,宋文治給我講的一條條小魚怎么做、怎么弄,哎呀,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傅:我爸爸的工作態度啊,是他一個人人格的很重要的一部分。他有那么多事情,是怎么做成的?忙者不會,會者不忙。忙時能夠心定氣閑,一定是閑的時候能夠養心。我爸爸閑的時候就很閑,就好像天地自然永恒一樣,他沒有一點點急促感。閑時能夠養心,忙時能夠定心,這樣的爸爸我是能夠感受的到的。不是泛泛而言的感受到,而是很具體的感受到。他要喝杯酒,這杯酒真的會喝出味道,他常常給我講。我說:爸爸,這個酒有什么不同。他說酒當然不同啊。有一次把一瓶五糧液打掉了,真的五糧液,香的來,一個月以后還香。我爸爸總結說,真是好五糧液,走出去講一遍,走進來講一遍。他對酒的感受,李白的詩會讀到,他對東西的感受是滿身心的感受。我讀荀子,我爸爸常常講,這個是荀子最重要的文章,從眼進從口出,四寸至方寸。如果從眼進,布置全身,然后再出來的話就是七尺之軀啊,這個天地的變化有多大。所以我爸爸常常自己就是這樣,他拿一杯酒都會這樣。
傅:爸爸抽煙。我就說,爸爸,為什么老抽這個煙?他說,“我這個‘雙喜牌’抽起來就像吃肉,‘農家樂’抽起來就像吃草一樣。懂啦?”每次出去以后,回來講的很大的一個題目,就是吃東西。所以飲食文化是文人文化,但是他不是浪費奢侈的人。我媽媽經常和我爸爸說,當年我爸爸的姐夫是廚子,家里窮,他姐夫在店里做菜,肉都會做成肉丸子或者炒魚片,魚架子帶回來,煮成湯給家里人喝。我媽媽嘲笑我爸爸,如果燒魚、炒魚片,我媽媽就會說魚架子呢。好像這個不登大雅之堂,所以我媽媽和爸爸一吵架就是說,“你又怎么樣呢,不過就是個魚架子罷了”。因為當年我媽媽是大小姐出身。真是將相不出侯門那,他的氣度極高,對人用錢他一點不在乎。當時請一桌飯,四十多塊錢是很厲害的。但是我爸爸只要有客人來,他會帶我進去吃飯,我爸爸請客都請的非常好。所以我現在也養成個習慣,不喜歡人家請我,喜歡我請人家。請客的那種快樂哦,就是坐在那抽煙,看著大家吃,爸爸就很高興。這種閑啊,他不是一天到晚談自己工作的,他從來沒有在閑的時候跟別人談自己的工作,從來不會把自己心理上的問題去給人家談。
傅:我爸爸很喜歡甲骨文,我就多讀東西,常常會拿問題去問他,或者是爸爸要講哪些文章好,就會背給他聽,這些地方就爭寵有方。談起爭寵有方也有典故。
趙:晚年的東西肯定你知道的多。
傅:多。我從初中到高中就在爸爸身邊。我的心態開始還不是簡單的戀父情節,覺得從爸爸那會得到很多教育。我爸爸曾經講過,“我要不是為了人品,我都不要你去上學,我在家里教你會比什么都好”,他對學校教育有看法。我爸爸有一次去給我開家長會,我爸爸唯一的去給我開過一場家長會。我們班主任對我特別不滿,班主任有點小女人的味道,常常會背后講這個講那個,我就不怎么喜歡她。她上她的課,她的課我又不喜歡,是物理課,經常做小動作,看小說,我老師恨死我了。好不容易等到我爸爸來,拼命講我,說我怎么不好怎么不好,上課不守規矩。我看著爸爸在那抽煙,抽了三根煙,就站在院子里。因為我爸爸來開家長會,晚了,老師把別的家長送到大門外以后,我爸爸進來的,我記得冬天,還帶了一個上面有頂的圓帽子,好像照片沒看到,還圍著圍巾,根本就沒有進屋。老師就站在門口跟他講了半天,我就躲到廣告牌后頭,看看怎么辦。我嚇得要命,真的很嚇,因為我爸爸從來沒開過家長會,我又不曉得那小女人會說我什么。出來以后,老師跟他分開以后,我就趕快從后門繞過去,抓著爸爸說,老師給你說什么了?我爸爸就是一直抽煙,不講話。最后說,她講的全是些瑣碎的事情,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就安心了。我爸爸很大氣,他曉得我不是在原則上、在做人這些地方壞,偷偷看看小說之類的,都不是壞事。不過我爸爸曾經也笑過,從前品性不是要打甲、乙、丙、丁嗎,我老師給我打了個丙字,丙字很糟糕,就等于不及格。我爸爸說,“唉,你這個老師真是,如果不肯留一手的話,給你打個丁多好,你畫個甲不就給我了嗎?”我爸爸在這些地方好自在,看得開,沒有一點點事情就大張旗鼓。但是有一次開會,還是跟周總理,在杭州看戲,看《西游記》,周總理正好送代表團走,在杭州等他和鄧大姐,我就坐那這么倚著,爸爸氣得不得了,他認為這是個嚴重的事情。不知道為什么,我在課上看小說他都沒罵,結果我坐在那,他覺得這種儀態非常不正氣,就是邪。我爸爸最恨邪,所以非常生氣。
趙:他是老派,認為子女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這是最基本的要求。
傅:我爸爸臨死之前,一個禮拜帶我到夫子廟,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請我吃小籠包,那時候的油餅、包子。
莊:最后一次?
傅:最后一次。爸爸實際上過世前的一個月。
莊:去上海去之前。
傅:對,上海回來以后第二天就去世了。那時候我考取大學了,那天正好大學里搞文科下鄉,我們到句容。句容有個農場,我們師范學院的中文系、政教系都在那里。我去了以后,禮拜天回來,爸爸就帶我去玩,還帶著大姐去吃小吃。我后來畫金陵鳳凰臺,就是那種感覺,談的很多。其實土地很有情,他對李白很熟悉,李白也已經上千年了,他也有一個體會,要用腳去體會中國文化,那天好像給我上了一輩子的課。我當時不想讀中文系,想讀新聞系或者外語系,想時髦啊,從來不喜歡中文系的老師。但是,我爸爸就跟我講,學校就給你一把種子,留著自己種……,講了很多這方面的內容。然后就到古董店去,有一個古董商,我忘了是誰了,跟我爸爸特熟,坐下來倒茶喝。古董商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跟客人聊天,我爸爸說,“我女兒今天開始就要跟她做功課了,她學古文的,你給我那幾個套本來,柳公權的……,最好宋前后的”。我就記得柳公權這個名字記得最熟,其他還講了好幾個,都不太記得了。那個人說,“好啊,我一定給你找”,“好啊,我一定給你找”,又拿東西來看。那時候爸爸就跟我講古董商做生意怎么做才能做千年不爛的生意。好東西好價錢,好東西一定不是貴價錢,為什么呢?它要賣給好人。但是真東西好價錢,就賣給有錢又喜歡收藏的人。壞東西、假東西賣真價錢,賣給只曉得花錢買東西,而不懂得好歹的,東西在手上又保不住,你不騙他騙誰。他說古董商給你講這件東西多少錢,他一定不會給你講多少錢買的,一定講是估堆的,一大批東西里面弄過來的,所以那些東西什么價錢永遠問不出來。
莊:一堆一買。
傅:他們叫做估堆。他說我是估堆來的,我一堆都買來了,里面有這些好東西,但是你說這個到底是什么價錢,他永遠不講。那一次古董商的故事給我談的很多。然后到古舊書店定了三樣東西。第一套竟然是《魯迅全集》,那時候還沒有書呢,叫人家送來。后來我爸爸過世以后,我媽媽竟然說什么都不談了,當時也沒付錢,書也沒讓他送來。他告訴我《魯迅全集》是魯迅寫的,寫的很好。《魏晉文化,魏晉文人和酒》這篇文章也很熟,這是我爸爸在本子上給我勾的,一定要讀的文章。然后就買什么呢,買大字典,《中國古代人名字典》、《古代地名字典》,這種字典買了好幾本。他跟我講,“我今天說你做事實在就是有感而發的,從前好多人做文章都很浮,這么做文章,不能落實到地上”,他很討厭他們這種東西不落地。因為家里窮,家里人多,買不起那么多書,老到圖書館去借。圖書館你就是借的來,借一個禮拜,兩個禮拜,總要還,不能你個人用啊。文章寫完就還了,等下次又想用的時候,到一定的時候去查一下。他說,“你瞧瞧吧,這個時候你就會發現,一直都不會去查,這個東西也就永遠落在那了,就會永遠跟你沒關系了”。
趙:都有這種經驗。
傅:他說字典一定要經常翻,經常看。字典不是說你去查就查的,字典也要和它有交情,要不然的話你查不到。
傅:當時我進大學就氣憤憤的,根本就不想去,他叫我讀那么多文章,做那么多學問。對我來說,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根本不想做那個事。但是爸爸跟我說這話,我就覺得很得寵。他好像對我有期待,而且指望我去這么做。他說,“只要肚子里有一本文底子,將來做什么都行”,這是我爸爸一直跟我說的,那天跟我說的最多。文人畫,有人以為先有這個人,然后才有他的文章,下面才有他的畫。他說,“其實錯了,非常錯,第一個先有文,文就像一杯水,你碰一下,它就會動了。你的心一定要寧靜如水,必須有感動,你東西一碰了以后你的心里就動了,就好像落花自成文章”。很多偉大的人都這么講過,就連空海都說,“心不會驚訝,就會心死,心死就不會驚訝”。就是說一定要感動,這些感動養成你的人格。這句話我覺得對現在特別有用。人格不是天生就有的,是要養出來的。拼命教也沒有用,心里自己要有感動,一感動就得人格。有了人格以后,才有畫格,要不然畫格從那兒來呢。
傅:后來還給我買了《芥子園》,那時有舊《芥子園》。他說:“《芥子園》你不要小看它,雖然講起來好像是小孩描紅課本一樣,其實里面東西很多。我一直在想做一本新的《芥子園》,因為中國畫不是一個看到東西就能跟畫之間自己就能夠生發技巧的東西,它這個技巧是幾千年慢慢養出來的,不是一代人出來的。因此你筆頭上的東西和大自然東西中間,有一個人文的深淵,不僅距離,是一個深淵。這個深淵很深,你要能跳過去的話,就靠你腹胸中之丘壑,還有先古人后己法”。
傅:還沒有上本子,他就是一直有心思。他說,“不要看它不起,實際上你要繼承中國的傳統技法,要選古人之技法的這條路。《芥子園》是一個很重要的論文,曉得這些東西,哪怕就是抄了抄,就能成一段小畫。但是,話又說回來,連抄都不抄的話,這畫畫不出來。這就是中國畫和西洋畫很大的不同”。
莊:中國畫跟西洋畫很大的區別,它是從自然界里面研究組建的,提煉出一套程式,再用這個程式去表現這些東西。
傅:這個程式就妙在那里,程式必須有生命。什么是師承,不是說把一盒寶貝交給你,這盒東西不叫師承,師承必須是我的心能夠接到,變成我自己的,我在做出我的事兒,我的事兒再傳下去,這才叫傳統。我爸爸以前就說,“傳承的文物是大家都愛的,出土的文物有可考的地方,有斷代的地方,有它的準確性,都很好。但是有一樣,它是枯的”。藝術家玩文物,我爸爸也搞收藏。他雖然錢很少,但也搞一些,就是一定有感情,這些東西跟他可以說有血緣關系了。“藝術家玩古物和考古學家去研究古物不同”,我爸爸給我講了很多,所以我就覺得這些東西真的很逍遙。我爸爸那個時代比我們現在這個時代嚴酷多了,那個時候大家都不畫國畫了,都畫水彩,連伍霖生都畫,只要不是中國畫就好。可我爸爸從來沒有換過一支筆。后來到了五六年、五七年,忽然毛主席提出來要民族文化,好了,我爸爸成了首當其沖的。我爸爸對于民族文化,不是等時機、機會、可能性,或者自己有什么前途,他沒有。
趙:這真是他的命。
傅:對。所以他就講,“我們玩古董啊。博物院東西雖然好,我們看是去長知識,但自己的東西要會愛,要會玩”。
趙:有感情。
傅:對。
傅:作為老師,我爸爸是“逍遙游”的,對我們很松,不會逼你做任何事。但是作為做人,特別是做女孩子,就太嚴了,完全是嚴父。所以我們有時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只要我一想到自己不合規矩,拐彎就逃。
傅:我發現我爸爸是一個沒有心理問題的人,雖然沒有心理上病態的問題,但有心理上痛苦的問題。我爸爸有時候談一些題目會悟出很強烈的痛苦,特別是講到揚州十屠,清軍入關。有個湯顯祖的后代滿門自盡,一起上吊自盡,還有史可法的事情。特別是文天祥,文天祥的文章也是我爸爸教給我讀的,都是一句句一邊講一邊教。后來我在臺灣看到一張我爸爸畫的文天祥,那張畫我沒見過,大概解放前就出去了,我沒有看過,但是畫的和我爸爸講的一模一樣。他說文天祥不是那種大義滅親、凜然不屈的那種人,他實際上是個文官,而是一個很實在的很傳統的文官,但最后被逼到了零丁洋上,他被元兵逮住了,是死還是不死,不死就變成叛徒,死的話對他來說也很難。死則死矣,不死才痛苦,痛之不仁,不能死,到什么時候死,哪天死,就這么一個等死的過程,就是非常非常的悲哀。所以他在文章里就寫到,哪一個人是怎么死的,哪一個人是怎么死的,拿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來鼓勵自己,才寫出這一部正氣歌,這個正氣歌是我爸爸教我的,教的很多。
傅抱石印 1934年邊款 文天祥正氣歌
傅:我爸爸有一本《英雄列傳》,這些故事都是我爸爸不斷的講的,不斷的講的。
傅:當然,我們家里肯定是到處都掛著字(對聯)、掛著畫。有一次人家拿了一張陳老蓮的一張畫來,畫了個鷹。我爸爸講,“這張肯定不對,因為這張原作我在日本看。但是,你不要用你的價錢,什么價錢比較合適,你買來的價錢我估計的到,你要是肯合適的價錢給我,我就把他買下來,留給我的小孩做功課”。我爸爸經常在家里掛東西,都是為了這個。所以家里掛的很多對聯(對子)我都能記住。
趙:當時他就在教育你,就是你的老師。
傅:對。一個大對子掛了多少年,叫做“開卷與神會,得心分外求”,所以這是我爸爸一直掛的對子,這個東西都是我們的基本教育。
趙:基本教育。
傅:我爸爸自己的畫,他也牽著我的手去看。就會講,講到《屈原》這些東西。
傅:你對黃仲則熟不熟?
趙:不太熟悉。
傅:黃仲則我就喜歡,原因是我爸爸最喜歡的就是“兩當軒”。“兩當軒”是很窮的人,窮的要死,我爸爸和媽媽相處或者談戀愛或者結婚的時候,我媽媽就認定我爸爸是過不了三十七歲的,因為他瘦的兩個肩膀穿的衣服,放在衣架上都沒放穩,骨頭瘦成那樣,很嶙峋。我就曉得黃仲則非常窮。我爸爸一個“窮”字兩對,不是一個“痛”字兩對,而是一個“窮”字兩對。這個“窮”字在我爸爸心目中,有兩個陰影,產生了兩個精神的元素,一個就是非常非常的奮發,因為窮必須要奮發。同時,這個“窮”字讓他非常堅持,他一直跟我講,“你看你啊,完全不知道饑寒二字,不知道饑寒二字怎么能為人呢,要曉得饑,曉得寒,你才能為人”。所以我到鄉下去,十幾里路就推著口糧,推點草來燒飯的時候,我只有一個想法,“要曉得饑寒才能為人”,就這句話把我救過來了。
采芳洲兮杜若邊款 屈原《離騷》全文共2765字(1928年或1930年)
趙:當時您父親給你談到國畫的時候,一個是讓你讀中文系。他本人講過,“登高能賦是為士大夫”,讓你們都要讀一點文,然后畫畫,堅決堅持必須進中文系。
傅:我當時想學外文,學外文做翻譯,穿西裝,不是挺可愛的嗎。我爸就說,你發瘋了,怎么能把工具當學問呢。
趙:他是有這種意識。
傅:他說,“現在就是給你做很多的功課,你中文都不見得能學好。你再學些外文,到外面去和別人拼你外文的學問,你拼不拼的出來我不管,但我絕不會讓你去拼這個”。
趙:他非常強烈反對。
傅:對,強烈,嚴師。我當時聽說考取了中文系,氣得從客廳到大門口,從里面滾到外面,從外面滾到里面,嚎啕大哭,我就“啊啊啊啊”這么滾。開始我爸爸好像還開心,看著好玩,踢了兩腳說,給我起來。結果啊,可能我是真傷心,覺得我的人生毀在這個老祖宗里面去了。
趙:中文系?
傅:太恨了。
傅:才拿到通知書就哭。
趙:一般女孩子不大想進中文系。
傅:我現在對小孩子特別能理解。這種真正有內涵的東西,沒有人生的歷練是不會知道的。
趙:您父親對你進中文系非常重視,對你兩個哥哥上大學,一個上中央美院,一個山東藝術學院,他怎么不提出這個文呢?
傅:我大哥呢,是在身邊教的最多的。家里啊,我爸爸是重女輕男,重女輕男到這個程度,我覺得也是……(笑)
趙:重女輕男?
傅:哎,絕對重女輕男。所謂輕男的意思呢就是對兒子太嚴,絕對的嚴師嚴父。所以有次大哥回來說,家里怎么造反了。我爸爸坐那,我們女孩子坐那翹著腿看小說。我哥哥他們進來都是首先要站著,爸爸說坐他們才坐的。家里面兒子的規矩是很重的,我們完全沒有規矩了。我哥哥都嚇一跳,可見我爸爸對他們是很嚴的。當時有一件事情特別有意思,我大哥給我畫了一個像。(動身取像)。
趙:當時很土,現在看來很土。
傅:那個時候就很洋了。傅小石呢,非常想進油畫界,但是因為我爸爸是畫中國畫的。也是斗爭的結果,后來進了版畫系,版畫系不是跟墨跟黑顏色還有關系嗎,就是沒有進油畫系。
莊:他想進油畫系?
傅:對,但是后來進了版畫系。
莊:你爸爸不讓畫油畫,起到作用了。
傅:對,起到作用了。所以就變成一個中和的了。后來我大哥畫版畫,我大哥畫銅版畫的極好。后來我大哥畫中國畫能夠畫的那么好,跟這個有關系。所以說我爸爸對兩個哥哥的學畫不是不支持,但是那種教育對我不一樣,對我的教育絕對是“逍遙游”的教育。他沒有指望我去做什么,做什么他都不管,對兒子有一點點望子成龍的,有點老派。我們家還有一個重女輕男的地方就是,我爸爸絕對怕女孩子變成女孩,一定要有男子氣。我爸爸對我講:先立業,后成家,沒有業沒有成家資格。對女孩子的人生特別擔心,特別擔心。
傅抱石全家在重慶金剛坡下“山齋”合影(約1941~42年攝)
趙:這都是作父親的共同特點。現在一個家庭,買一套房子,養一個孩子,都感覺很累。你爸爸有你們姊妹孩子六個,他在平時工作、生活上,有沒有把你們養大的壓力?
傅:我相信他也有這個壓力,因為我媽媽經常問他要錢。還有一個,我的二姐。我姐姐不是在南藝讀書嗎,同學就穿了一件,很漂亮.無論如何她也想要,我二姐是持寵而嬌,很厲害。那時候我看到我爸爸,我都不知道她敢進去,氣氛很凝重。我爸爸就坐在她的書桌前面,在那數錢。那時候的學徒只有十四塊,八塊錢一個月的伙食費。當時郭沫若家里,一天的伙食費是八塊,就是不得了了,國家配給。過年,我爸爸給我們的壓歲錢是十塊,一個大團結,就感覺我這個爸爸天下第一,特別高興。我姐姐要買的那件大衣是一百一十四塊,還加三毛多。我姐姐小時候得過肺病,家里特別寵,也就寵出了這個性格來,無論如何都要要要。這個要是二姐聽見肯定要生氣了(笑)。她可能都忘掉了,因為她得到了,人家不會講的。她也沒看到那個場面,但是我看到了。我大哥站在前面,我爸爸就坐在那,戴著眼鏡數錢。戴著眼鏡數錢我是唯一的一次看見,一張一張一張地數,拿出十塊、十塊來。最后拿了一百二十塊錢,交給大哥說,“你去陪她去買,千萬不要弄錯,你去陪她去買”。
趙:他當時數錢很沉重?
傅:不是一般的沉重。就你剛剛講,養個兒女不容易,養個天天要錢的兒女,父母是很痛苦的。好就好在我家里沒有,這是我見過的唯一的一個場面。我爸爸對錢沒事,他非常非常不愿意小孩這么奢侈,但是又熬不過我這個二姐,我的這個二姐比較難熬。小時候我想叫爸爸給我買一件燈芯絨的衣服都沒有買到過,我說我熬了三年都沒有買到過。家里不是一點都不奢侈。請客吃飯是比較客氣,請客是很奢侈的,但是生活上一點都不奢侈。我爸爸不是到上海去回來就過去了嗎?他的大衣掛在那里,我媽媽打開來看,里面還有一個信封,里面放著四百塊錢,這是我媽媽讓我爸爸到上海去,一定要買一件大衣。我爸爸竟然連那大衣都沒有買,把錢帶回來了。
趙:上次我們采訪伍霖生老師,他講傅抱石先生孩子多,壓力大。他從四十年代開始眼看著傅抱石是如何走過來的,為了貼補家用,必須勤奮工作,六個孩子要養,還有社會應酬。楊仁愷先生五十年代為遼寧博物館買了一批畫,伍霖生嫌稿費給的少,就給楊仁愷寫信,費用太低了,完全不符合一個大畫家的勞動,希望增加一點。遼寧博物館還專門給南師來公函,來調查,是不是這種情況?
傅:這個事情我倒是不知道,但是想象得到。
趙:你們姊妹六個,他肯定有壓力。
傅:為什么我爸爸數錢買一件大衣我會印象那么深,就曉得我爸爸的錢拿的不容易,第二個非常不愿意我二姐那么奢侈。他如果給了我五分錢,都要問我這五分錢是怎么用的,我就一下子給他講,買橡皮了。
趙:伍老師還談到一個細節,很多傅抱石先生的作品都經過他手。他說早期是沈左堯來處理這事,到南京后就是他來處理這些事。說傅抱石先生不好意思給領導送畫要錢,不好說,也不純粹從經濟上來考慮。彭沖書記說,我哪能能白要東西呢,給點錢吧,給多少呢, 最后算算是兩個月的工資。兩個月的工資拿這幅畫,他當時看彭書記的表情,很心疼,是不是這樣?
傅:兩個月的工資五百多,當年嚇死人了。我爸爸當年是二級教授,是二百七十三,我當時還得意的很呢。
趙:從這個細節上可以看出來,當時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壓力。一頓飯四十塊錢,真是心疼。
傅:沒有經歷過,就完全沒有那種感覺了,那種切膚之痛。那個時候,有文化重點保護對象,有一些特別的餐券,有時候有招待會,我爸爸每次都會把那些點心帶回來,他是很愛家的。還有呢,那時候一個雞蛋幾分錢,家里雞蛋是從來不缺的,米也是不缺的,都有一個老太婆專門來送。有人說,困難時候,有的家庭用碗先盛好飯,再蒸飯。當時定量,糧食很少。我們家雖然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況,但我爸爸是很辛苦的。
趙:我最近看研究甲骨文的董作賓先生的傳記,他有十個小孩。傳記上講,為什么董作賓先生那么勤奮的工作,在家要做研究,出去還要代課,到晚年還到香港去代課,這是什么原因。他說這十個小孩,我必須得養他們。
傅:從前小孩也好養,不像現在上學花那么多錢,干什么都要那么多錢。我覺得我爸爸在小孩這個事情上非常的明智,他絕對不讓你走壞路,這是我爸爸非常明確的講過的,但是他也不是說每個都指望你怎么樣,他對兒子可能指望大一點。我爸爸給我的“藥方子”很多,我到現在為止,都覺得我爸爸好像從來沒有真正死掉過,就是“藥方子”一直有用。
傅:我爸爸給我講了好多,“你要是沒有錢吃飯,絕對不許借錢吃飯,一定會餓肚子,肚子是你自己的,你能熬過餓,就代表你熬過一劫。但是你要是沒有錢坐車,千萬不要借錢坐車,要走路,因為腳是你的,你永遠都有辦法走路”。意思就是,你不要依靠那個不安定的對象,靠著冰山,冰山一倒就跟著倒了。
傅:我爸爸說“讀大學是坐火車”,這個話題非常好玩。坐火車,哪怕買不上坐票,買個三等票,哪怕是站著,一樣能到目的地。意思就說,只要進了大學,只要好好學習,將來畢業,就能有所成果。也可能跟我當年不愿意讀南師這個有關系,南師就在眼前,我特看不起它,心情不好。但是呢,“結婚是坐船,哪怕給買最好的船票,一等船票,給房子里面放滿金銀財寶,只要這個船一離岸,這個手一揮,就永遠碰不到你了。你將來是撞礁也好,翻船也好”。保護孩子的心態太累,我爸爸沒有,這方面不累,眼前不餓就可以。但是眼前不餓,而且將來還不餓,這個就是教育,而不是你給多少寶藏,所以他要傳子以技。這是我爸爸的方式,那個時代還蠻幸福的。我爸爸沒有這么痛苦,還不錯。
趙:他對你們的教育,一直抓的很緊,是不是和他當時處的社會環境有關。
傅:中國人叫道統的一個本質,就算你駕馭千金萬金,小孩子教不好,這個父親就有責任。所以爸爸說,“生子不教視為賊,就是個賊,比賊還壞”。
趙:哦,他也經常講這些事情。
傅:不是經常講,只要是碰到了他就會講。好比我們就這一坐,喝茶,三分鐘坐下來,他沒有不開口的。所以在爸爸身邊啊,就兩種可能性,一個是跟他好的不得了,一種是被他罵的不得了,跑掉。
傅:我很喜歡我爸爸的神情,那個神情比罵我的神情可愛多了。他罵我的神情兇得很,那個嫉惡如仇的面孔最可怕了。嫉惡如仇,比兇厲害。
趙:他打過人嗎?
傅:可能挨打就我一個。有一次,中學一年級的時候,跟解放軍叔叔聯歡,在軍人俱樂部。解放軍叔叔很喜歡我們幾個女孩,聯歡了以后,就把我們帶去吃東西了。那個時候只有解放軍叔叔食堂里有東西吃。然后到家的時候我又走回來,走回來又在外面玩,從現在山西路走到我家,當時要走一個鐘頭了,走到傅厚崗。我到家的時候都九點多了,家人急的一塌糊涂。我爸爸是個愛兒女一塌糊涂的人,他急的要命,打電話報警。等到我高高興興的敲了門回來的時候,爸爸氣的不得了,“你給我跪下,你給我跪下”,逼得我跪下來,就跪在地上。然后從廚房拿來大菜刀,庖丁解牛的刀,說“我要砍死你,我要砍死你”,就這樣半天。我媽媽在旁邊打我的頭,說“你哭啊,你哭啊”,我媽媽沒看過我爸爸這么兇,這么氣過。就說你趕快哭,哭了以后它不就是服軟了嘛。我就不哭,所以我爸爸后來很喜歡我這一點,砍她都不哭,當然不會真砍了。后來就走了,說氣死我了。他一看我安全了,就安心了,就走了。
趙:他對女孩子都不放心,你這么晚回家。
傅:一次,我們在杭州過年,回來的時候我二哥、我姐姐和我妹妹坐火車從杭州到南京。每到一站,蘇州,常州,無錫,都有廣播說,請傅二石趕快到什么地方去,到話務室來,有電話找你。一到站就有,他叫浙江省委通知每一站,一到一定要跟他報告,到這個程度。有一次我跟二哥到青島去,我爸爸說絕對不準,女孩子絕對不準出去。對女孩的關系,就是那種愛護,到了神經質的地步,還沒被蛇咬就有了終生怕草繩的感覺。
趙:你姐姐去世?
傅:那是病死的。他心疼啊,所以對女兒比較寬容、愛護。我大哥回來看到,要不怎么么說家里造反了,女兒怎么可以跟爸爸沒上沒下啊?!他們都是要站在旁邊的,爸爸說坐他才坐,哪有坐在沙發上爸爸進來都不站起來的。但是有一次,我爸爸進來,有些什么事情我想問他,就說你看那個什么沒有。爸爸說,“混賬,你是誰啊”。我就曉得又犯錯誤了,我說,“爸爸你看見那個什么了沒有?”“對啊,你不要以為講個爸爸是多事,爸爸這個字不叫你就不是一個人”,他告訴我,就到這種程度。
趙:一直在進行道德素質教育。
傅:每一分鐘都是。當然有時候也覺得壓力很大,逃跑的欲望很大。但是反過來,只要是爸爸在,我會好幸福。
趙:很安定。
傅:很安定。特別是看我爸爸畫畫,我就覺得這個時間是永遠在這的,這種瞬間的祥和永遠不變。
趙:伍霖生先生也說過,說傅先生對他兩個兒子過于嚴厲,嚴厲到一種怕的地步,他們不敢接近他。對女兒不一樣,也談過這個。在教育上,對子女的學習上,他有他一套。
傅:我二姐想學鋼琴,我爸爸是好用心的,而且還要跟她蓋琴房,因為怕吵,給她買精編的琴譜,這么厚,《肖邦全集》、《莫扎特全集》,當時都是兩、三百塊錢一本了。
趙:那么舍得投入?
傅:對,很舍得投入,還沒談呢。
傅:不是說回頭去記,從爸爸死的那天開始,爸爸又出來啦,爸爸才活下來,為什么呢,因為爸爸在這,爸爸活。跟爸爸只有三個關系,一個是爭寵,一個是吵架,還有就是躲著爸爸,這三個內容很豐富。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很感激我父親……他從來不把你當成是他要教育的人,他跟你在一起,他心里有東西他會給你說,他心里沒東西,他不說。你不問他,他也不會沒有話題,他一直有話題,當然是跟你有關系的。要不我怎么會有很多古文都是他用嘴巴教出來的。
傅:我哥哥就是講,“怎么家里造反了,怎么出這種事情,怎么是這樣的,女孩子都能翻天了”。既然講這樣的話,就說明爸爸在他們的生活空間里,是個嚴師、嚴父,對吧?在我的個人空間里,我爸爸是個慈師嚴父,但是對我大姐絕對是個慈父。
趙:她有病,要多照顧她。
傅:而且他對她有點舔犢的感覺,心里面擔心。我媽媽也是一個很幽默的人,她說,“你真是了不起,當太史公了”。爸爸就說,“你怎么會忽然這樣夸獎我,說我是太史公,司馬遷啊?”媽媽說,“你不天天都在寫《史記》嗎?”因為我大姐她每天吃什么飯、吃多少飯、幾點鐘吃飯、幾點鐘大小便,全都是我爸爸記,就說明他的舔犢之情。我媽媽諷刺他說像太史公,做司馬遷了。我爸爸以為她真的夸獎他文章寫的好呢,這個蠻有意思的。說明每個人心目中的父親都不一樣。
趙:你這些生活經歷,如果你不說,不寫成文章,大家也不會關注。通過這種影像記錄的方式把你的父親記錄下來,更真實,更加血肉豐滿,他能建立這樣一個文化高峰肯定有原因。如果一個連家庭都不愛的,就像現在這種情況,離婚率那么高,不可能創作出時代的經典。
傅:人家說小孩子是看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我覺得特別真實。但是小孩只看見父親的背影,看不到正面的時候,背影就不起作用了。我是看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因為我爸爸其他地方我不說,他永遠在做工作。所以我的性格里只有一樣東西,其他的事情都很散漫,我從來沒有按時起來,按時睡覺,也從來不按時約會,開會總遲到。我爸爸老講我,看電影,像外交大臣一樣,總要遲到個幾分鐘才過來,生氣。但是只有一樣,畫畫絕對不會,就是工作絕不推遲,這個就是我爸爸的背影。我爸爸總是在墻上掛一個字條,上面有好多好多工作內容,然后會把時間倒算著一個個勾掉,就這樣子做事情。
傅抱石在作畫(約二十世紀60年代)
趙:你爸爸畫畫時候的神情、動作、創作過程以及怎么舔墨,怎么運筆,已經進入你的大腦,成為一種潛在的記憶,已經成了一種老師教學生的示范過程了。
傅:這個就是說看天收了。靠天收了,沒辦法。
傅:我爸爸不帶學生有很大的一個原因,他說“可能很多人會說他沒有慈悲心”。我給你講過他開家長會一點都不罵我。回來后他給我又講過一句話,說,“不要跟左右比,就是拼死了第一,也是五十幾個人中的第一。就是全校第一,也不過是兩千人爭第一。你要跟上下比,上下比就是上下千古,能夠比出來才行。好多家長都說,連五十個人都比不過,還能比上下千古嗎?”一定會這么講。我爸爸聰慧就在這個地方,他一定叫你難進易出,千古是很難進,但是其實很容易出來。為什么,我不要跟旁邊的比,我就跟千古比了,心理上一下子放寬了很多。他講的意思就是說,跟周圍比實際上你的境界已經放的很低了,境界很低了,就是五十個人、一百個人中間第一。那么你的第一是什么,不過是五十個、一百個人而已。所以他說,“不要跟左右的看了,不要把眼光放在左右,要放在千古,上下千古。所以就算是當代第一,不如上一代;上代不如前代,前代不如上古。每天都要提高自己,拔高自己”。所以他說,教學生不給學生課稿有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不要過多的去看那些草率的筆墨。我爸爸老講,“盛雪不是第一流的小提琴家,他是第一流的教師”。為什么,他能培養出第一流的小提琴家。所以,各有各的使命。
趙:姜丹書同呂鳳子是同學,都是李瑞清的學生,是我國第一代師范培養出來的學生,應該,他們有為美術教育事業應該做點事情的信念。
傅:有人做醫生,一輩子想救死扶傷。有人做銀行家,想做一輩子的金融寡頭,各有各的使命。傅抱石的使命、作為老師的使命是做“天下師”,而不為“一人師”。
趙:做“天下師”,這個境界高。一般的美術教育家沒有這個境界。
傅:連眼前的學生都教不好,怎么能教別人呢,我爸爸這點聰明。我最討厭學古文了,我跟爸爸講,“我最恨背書了,我不要讀,現代我們都講現代文,什么之乎者也都不要了,干嗎要去讀古文”。我爸爸說,“你真蠢,你曉得現代語是從哪里來的?”我說,“現代語從哪里來啊,我說都是中國話”。他說,“不是,它是現代的中國話,但是它是從古代來的。是從古文中來的,你要是把古文學好了,現代文你不用學就好”,結果一下子就把我勾引上了,我被說服了。“進去以后,就讓你容易出來”,他說,“寫文章,最難的是深入淺出,要是淺入淺出,人人都會;深入深出,雖然不是人人都會,但是人人都看不懂。深入淺出才是第一”。
傅抱石夫婦合影于南京(約攝于二十世紀50年代末)
趙:傅先生和你母親的夫妻關系,你認為很感動的跟我們聊一聊。
傅:他們二人對我們來說,是父母的關系,你講起來就是夫妻關系,其實是好重要的事。夫妻關系,就好像一個菜一樣,看起來都是一盤菜,吃起來味道完全不同,這家的味道,那家的味道,好味道,壞味道。我覺得我們家父母給我的感覺是一個特別有生味的味道,桌面上可能是甜的,吃的里面會有點辣,再吃到里面又有點咸,就是始終在變化。第一個最大的好味道是什么呢,父親和母親都非常幽默,非常的快樂,骨子里本質上是很快樂的。我記得我爸爸媽媽老講最早的一些事情,就是他結婚前的事情,怎么逗老師啊……。我爸爸結過婚以后,有一天從外面回來,傭人對他說,“有位王先生來找你,等了很久了”。我爸爸說,“有沒有名帖”,他說,“沒有、沒有,在屋子里等你。”我爸爸說,“什么樣的人,我沒聽說啊”。就是以前講說,要正式拜訪人要有一些說法,走進去一看,房間里暗暗的,也不點燈。就站在那里,然后就說,“王先生,你好,你好,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和王先生有過面緣啊”。講了好久以后,我媽媽笑起來了。我媽媽化妝了,貼了胡子,戴個小瓜皮帽,化妝成王先生,把我爸爸騙了。講起來沒有什么很大的惡作劇,就是想看我爸爸認認真真的對一個他完全沒看破我媽媽的客人什么態度,所以這個故事在我們家里經常講我媽媽貼小胡子。后來我記得還有張照片,是我大哥和我媽媽在一起,大哥哈哈大笑,我媽媽還畫了小胡子在這里,可能是講這件事情。我媽媽和我爸爸差了八歲,又是我爸爸的學生,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媽媽是一個非常非常自立的人,我媽媽又是個非常有愛心的人,雖然嘴巴上講不愿意,實際上他為了這個家奉獻所有了。所以我記得有一張我爸爸在重慶畫的畫里畫的長跋,畫了一個美人,這個長跋講我母親入蜀八年,吃了她沒有吃過的苦,做了她沒有做過的難事,終于把我們一家都安排好,我對他真的很感激,從來沒有對他表示過,所以今天做這個畫,給我媽媽過生。可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每一年到了我媽媽過生日的時候,肯定爸爸要工作,一個是到了晚上要給我媽媽畫張畫,第二個是為媽媽做壽,我爸爸自己是從來不做壽的。我爸爸從來不做壽,可能有點迷信,我爸爸不喜歡做壽。但是給我媽媽做壽是很隆重了,以前都要到大三元請客,要到南京飯店請客。那個時候作為家庭請客是最高檔的,要請我媽媽的弟弟,我舅舅一家,再請我們。第二個一定給媽媽買東西,給我媽媽買衣服。我爸爸是有真情的上一代的男子,這點對我們家產生的影響很大,一直對媽媽的尊重是法定的。我媽媽最不喜歡平淡無奇,來客人最怕的就是這個人沒味道,這個人不好玩。她喜歡講點有趣的話,講趣事趣聞,現在就是講歷史故事,新聞……。我媽媽是古董商最喜歡的畫家太太了,第一個我媽媽不會把他們打發出去,有好多畫家太太,陳師母也是,最恨古董商來了,因為她丈夫肯定會買,買了就要花錢。所以我媽媽呢,古董商來后,她跟他特好。跟他好有原因,我媽媽自己非常喜歡和古董商聊天。第二個,希望跟他找一些市面上看不到的一些閑聞舊事、舊書。
趙:她喜歡,還是追求知識。
傅:對。我爸爸我媽媽最喜歡,所以我媽媽很有學問。我爸爸老講,“古文你要跟你媽媽學”。我媽媽的文字很好,寫的文章很好。我媽媽后來就說,什么東西都不能夠丟,后來小孩一多,家里的事一多,我爸爸一天三餐。我爸爸雖然在理論上、在感情上對我媽媽很好,但在實際生活中還是很大派的,吃飯一天三餐。
趙:很隨便?
傅:不隨便。不好吃我爸爸就要生氣,就會說,“怎么花了油鹽卻吃淡湯?”保姆做菜都不好,所以要我媽媽親自下廚。而且我爸爸有口味,有他自己的嗜好,第一個不能咸,一定要淡,非常淡。我媽媽正好要吃咸。所以我爸爸常講,紅燒肉還蘸醬油,說我媽媽口味不大一樣。第二個我爸爸要吃很硬的,我們江西人叫辣肉,辣椒炒肉,辣椒炒臘肉。江西那個臘肉,那個皮啊,像那個牛皮一樣,就是咬不動,非常硬,但是越咬越有勁。我媽媽就會炒,還有做豬大腸,要燒的紅紅的,很硬很硬的,只有我媽媽會,所以我媽媽經常做。還有,我爸爸很喜歡宴客。也不叫宴客,不管誰,學生來了,同事來了,朋友來了,不管來什么人,都在家里吃飯,“過來坐,過來坐”,然后就讓媽媽加個菜。以前的生活你可能沒有數,不像現在到哪去都能買到東西,那個時候早上不把菜買好,晚上就根本沒有菜做了,又要加個菜怎么加啊。所以我媽媽就要絞盡腦汁。我媽媽會有很多怨氣,但是從來沒有讓我爸爸覺得不滿足。
趙:下不來臺。
傅:沒有沒有,從來沒有,而且酒大家一起喝。伍霖生經常來,我們家吃飯有早有晚,他正好碰到了,坐下來,添個杯子添個碗,就這樣。所以這些事情我覺得我媽媽和我爸爸一個非常爭寵,一個非常獻身,我媽媽是絕對獻身。我媽媽老講,“我一輩子沒有自己”。但是反過來,我媽媽也非常以我爸爸為驕傲,就是內心的驕傲。一講起抱石來,那種內心的充實感,現在人可能體會不到。現在人常常自己丈夫升官了,很得意,給人家吹。我們從前人講自己的家里肯定都不好的,小犬又怎么樣,這個小女也不懂事,一定要罵自己家的人才好。我媽媽作風基本上不會講,抱石怎么好怎么好,她總會講爸爸的那些她可以罵的事、嘲弄的事,反過來又贊揚的。這是中國人做學問的文人最大的一個言談訣竅了,正話反說。所以有一個人來給我媽媽采訪,說傅先生的皴法確實找不到路數,不知道他師承何人。我媽媽講,他師承張天師。那個人可能完全不懂。張天師,就趕快寫下來。那個年輕的記者說張天師,姓張名天師?然后又問他出身何處,住在哪里,什么年齡,和傅抱石是什么關系。我爸爸在旁邊就笑起來了,張天師是什么?我爸爸講,張天師是誰你不知道嗎,張天師是畫符的,最有名的道家的。意思就是說傅抱石的皴法,不是說師承哪一家,不是說跟著哪一個路數過來的,而是集大家而成自家。她就拿張天師畫符來褒貶,但是反過來卻是贊揚傅抱石能集大成而成自己的筆法。我媽媽心里面很滿足,我媽媽老跟我講,“中國人非常有趣,畫有百代而不出一人”,實際上不是說沒有很好的畫家,不是說大家學不好,唯一的就是沒有自己。在中國的繪畫史上,只有自己建立了自己的筆法,有一個我的筆法,我的用筆,我的個性,這個風格,才能夠有在歷史上站住腳的地方。我媽媽常常把那個書給我看,媽媽對我真的是,兄弟姐妹都說我媽媽最疼我,好像對我很期待。我畫什么畫,她都會走過來看,說,“哎呀,這個好像爸爸,這個好像爸爸”。我記得有一次我畫了一張雨,我媽媽就高興,還錄了一個小帶子。雖然爸爸過去也有十幾年了,后來我到日本去以后,我媽媽還是這樣,一看就這么像爸爸,爸爸的存在在她心中是很滿足的,但她不會到外面去吹,我丈夫怎么樣,從來沒有。所有人都把我媽媽看成是畫家太太里面最好處、最好辦的。
傅:那個時候也很有文化氣氛,司徒喬的太太馮玉梅,跟我媽媽就特別好。報紙上登趙清閣的文章,寫傅抱石如何如何,這個粉絲味道很濃,崇拜者的味道很濃。趙清閣又是老舍最心儀的記者,當時在那轉的女記者沒有幾個,她就跑過來給我媽媽說,你看看你看看,想不到一位三十多歲、這樣風雅有學問的一個人,而且講起話來還充滿了羞澀,你看看什么叫做羞澀。馮玉梅看了以后,味道不對,一定要來告訴我媽媽。我媽媽說,那太好了,有人還看得上她太好了。我媽媽就是特別的大氣,我覺得大方和自信其實是一致的,她說傅抱石是什么人我曉得的。趙清閣有一次來團山堡采訪,晚上不能回去,我爸爸說,“將就著留在我家住吧”,這個我印象特深,這確實是個故事,因為我媽媽那個時候在鄉下,整個家都在她身上。還有我的外婆,所以她根本就不要講羞澀了,每天凈身整發都沒有的,到了晚上燈下補襪子。補襪子是媽媽靈魂上的一個窗口,從這個襪子就能看見我媽媽的心態。我媽媽最怕男孩子整天在外面玩,從前的襪子很糟糕,磨一天就破了,所以要拿來補。我發現媽媽有兩個習慣,一個是留很多碎布,我們叫做布頭子,就是留了將來準備補襪子,第二個什么,買襪子,那時候剛開始有尼龍襪子,穿不破的尼龍襪子,我媽媽竟然從杭州買了一百雙,襪子對我媽媽是……,補襪子我媽媽付出多大的苦勞!
傅抱石 趙清閣著書圖 1945年 原趙清閣藏
傅:后來趙清閣去,趙清閣自己畢竟是時髦的女記者,同時又是跟社會、跟男性往來的,所以她對女性有自己的看法,她自己一輩子也沒有嫁,她用男性的眼光去看女性。那種時代,這個話很難講白,但是一定是這種心態,她總覺得傅抱石太太從來沒有出來過。從前的社交場合非常活躍的,我爸爸又在第三廳工作,社交場合很多,可是從來沒有看到過傅夫人出來過,想一定是個鄉下女人,就是媳婦、老婆。我媽媽就坐在燈下補襪子,趙清閣還坐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拿本書,就開始聊起來,聊聊以后,趙清閣立刻折服。趕快走過來,坐在旁邊談,一直談到深夜。我爸爸不在家,他回來說,奇怪了,趙清閣跟你昨天晚上兩個人都沒有睡覺,眼紅紅的,這樣談到深夜?趙清閣對我媽媽從心里折服。趙清閣是一個非常純的人,她一折服就一輩子也不變。我記得是六八、六七年,我陪我媽媽去上海看趙清閣,老舍剛剛跳湖沒有半年。就看到趙清閣抓住我媽媽的手說,嫂子嫂子,抱石去得好,抱石去得好,舍予這個結果,如果抱石活著,比這還慘呢。她說抱石什么個性啊!
傅:我爸爸和我媽媽日常生活很有意思。我媽媽講他們吵架確實是吵架,吵完了以后,最后兩個人都會發現對方有些他沒有發現的了不起的地方。爸爸你真了不起,竟然能這樣。然后我爸爸會后悔,媽媽你真是太對了。這叫互相發現,永遠有新發現,要吵都是舊事,舊事舊脾氣。我爸爸喝了酒會死不認錯,我媽媽會始終抓到他那些把柄,但是總是從發現新的東西結束,太有意思了。而且我媽媽講前面出來有一個電線桿,以前不是有回首碑嗎,我忘了是哪個典故了,那根柱子就是我爸爸的回首碑,回首柱子。每次吵架,氣得沖出去,但是走到那個柱子,那個柱子二十米都不到,他走到那去肯定會回首。講是我不對,是我不對,馬上就會醒悟了。沖出去的時候誰都不理的,好像一輩子不回來一樣,但是走到柱子那就回來,那是我爸爸的回首柱。
趙:這種故事還沒聽說過。他也生氣,在家的個性也非常強?
傅:爸爸媽媽都好。不管怎么強,人不怕強,就怕邪,人家說這叫知書達理。我的爸爸和我媽媽,沒有一點邪在里頭。我記得有一次,我媽媽氣得說,“我為你犧牲了我的全部人生,我要走了”,拿個箱子就出去。我媽媽出走過兩回,我爸爸講這叫“拉拉出走”,在我們家稱我媽媽出走叫“拉拉出走”。我媽媽每次出走以后,下午就回來了,雖然拎著箱子,箱子里面也沒放什么。我媽媽出走次數很少,但是下定決心出走過兩次,可是還是回來了,所以我們就稱我們媽媽出走叫做“拉拉出走”。
趙:她到哪里去了呢?
傅:就是一定要離開了,不想再共處了,這么一句話就出走。我媽媽是個烈性子,我媽媽是個女革命,當年方志敏都很欣賞我媽媽。但是反過來,她一點邪味都沒有,互相之間可以說是清澈如水,沒有一點可以懷疑的。我到日本去以后,我就曉得我爸爸跟我講的這個原則,謊話絕對不說,真話未必全說,只要不說謊話,肯定不會遭疑。這也是我們的家庭風格給我的這么一個人生的準則,我覺得這樣才好。
1962年傅抱石在杭州療養時攝
趙:伍霖生老師曾談到一個典故,說傅老師對傅師母是一往情深,只要出差,在旅館住下,就要給你母親寫信,信還沒來,人已經到了。
傅:“我信到沒到?我信還在后面呢”。我爸爸到日本以后,也是坐下來就給媽媽寫信,而且買好了一種紙。那時候中國的紙不好,日本紙印的很好,中間有一個淡的紅線,格子紙,我爸爸就寫信。我記得我還看過一點,在我爸爸住的新房間里。房間里床擺在哪里,柜子擺在哪里,榻榻米是什么樣子,媽媽桑是什么樣子,都在信上寫的很詳細,后來信全部都燒掉了,太可惜了。
趙:伍老師說對這一事情很佩服。
傅:魯迅給許廣平寫信寫的多的,完全不如傅抱石。傅抱石兩天一封算是少的,一天一封算正常,就到這一步。兩萬三千里旅游寫生出去了一個多月,他的新婚燕爾的一個學生,跟他去了,那個人寫了二十封信。而在兩個月中間,傅抱石寫了四十五封。我覺得我媽媽確實是一個做學問做的很智慧的一個人。我爸爸寫幾十封信,而且每封信字很小啊,兩三頁,那么大的,要寫兩三頁。這么點大的字,爸爸寫的那么小,兩三頁,你說這幾十封信,內容再怎么拼也拼不了,肯定是我媽媽就是他自己。
趙:就像寫日記一樣。
傅:對。這種心態太有意思了。話逢知己千杯少,千杯不是光喝酒,他有千杯的時間來說話。他說多少話給我媽媽聽,他都覺得不夠,第二個是他能說出來,想說出來。碰到一個討厭、面目可憎的人,想說話嗎,不想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半句都多。所以我們不要用別的東西旁證了,就這個東西就成了主證。我覺得他們夫婦挺可愛的,任何夫婦在我眼里好像都不夠格,也有這個因素。
1962年傅抱石在杭州作畫,右坐者為郭沫若,中立女士為郭夫人于立群
趙:你們家的生活條件在那時應該說很好,肥大腸、豬頭肉啊、豬耳朵吃的很多,他還喜歡吃紅燒肉。傅先生到了晚年發福,還有病,和這種生活應該也有一些關系。
傅:對,有點關系。因為那時沒有衛生知識,沒有衛生常識。我爸爸是不太喜歡吃素菜的人,水果也不太吃。要是請他吃塊西瓜,要勸半天才吃塊西瓜。所以他的血脂血糖肯定是高的。然后是腦溢血,這個事你講的太對了。當時完全沒有醫學常識,保健意識。醫生叫他不要喝酒,就喝點葡萄酒吧。他說不行,葡萄酒是糖水。喝點啤酒,不行,他說啤酒是馬尿。他都不要,我爸爸的健康意識確實是沒有。
趙:他還那么能吸煙,不僅喝酒。
傅:對。一天一瓶。
趙:這對他的身體健康肯定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傅:人各有命。我爸爸的祖上沒有過六十歲的,都是五十歲就完了。所以我爸爸過六十歲生日的時候跟井上靖到延州去,把這個生日像躲鬼一樣躲過去了。可能有點這個意思,我這么想。不是叫怕,應該是心理有潛在的危機感。所以古人算命算到六十歲就不算了。從前批字也就批到六十,批到花甲。因為他們祖上都沒有過六十歲的。我講一下剛剛沒講完的,我爸爸向我媽媽求婚的時候,我的爺爺很欣賞我爸爸。也就不去追究了。不去追究很多事,只講了一句話,說我這個女兒就是個什么都不會做的人,連床也不會鋪,什么事你得去承擔才行。我爸爸真的這一輩子在給我媽媽疊床被。
趙:你媽媽真不會疊床被啊?
傅:不是這個意思,是說當年娶我媽媽的時候,他連疊床疊被這樣都事情都要共同來做了,一切都共同承擔。
趙:就是他許了個諾言。
傅:對,對。我媽媽喜歡看小說,我媽媽比較喜歡講故事。所以我們家每天都喜歡講話的風格確實也很好玩。我記得我爸爸端杯茶上樓了,我媽媽上去就給他講故事,講看小說,特別是羅曼羅蘭。我記得有一次講吝嗇的葛朗臺,歐也妮?葛朗臺。結果走上去了以后,爸爸還沒講完就把媽媽送下來,就是這樣兩層樓,樓梯也不是很多,講完了之后又送上去,送上送下不知不覺大概上下了六、七次。
趙:她送他上去,他送她下來?
傅:對,還沒講完又送上來,又送下去。
趙:兩個人有講不完的話。
傅:講故事太有意思啦。
趙:你的書上也講過,別的書上也談過這個事,羅師母自我解嘲,說是傅先生的“磨墨婦”,這里面的典故你給我們講講。
傅:對呀。你知道原來墨要用端硯磨,太難研了。端硯發墨是很細的,但是非常非常慢。我爸爸一筆下去半盤墨就沒有了,所以要磨墨。我記得我媽媽磨的時候,那個水都汪汪的,和這個茶杯的水這么多。而且端硯的磨盤有這么大,就這么磨啊磨,還不能磨的快,磨得快墨粒子就會比較粗,磨光了角,所以我們叫她“磨墨婦”。后來我爸爸才在榮寶齋買到了道光的金剛砂硯,一方這么大的,一方這么大的。小的后來被亞明叔叔拿去了,一方這么大的現在我在東京用,發墨真好,又快又細。我爸爸可能是看到我媽媽磨墨太辛苦了,也實在是很心疼。有時候我爸爸老在開會的時候講,“這個事情是我內人做的,確實是累死人了”。我爸爸還有一件事情,從來不讓人看他畫畫。但是畫完畫第一個觀者和評者就是我媽。現在在這個展覽上的《林海雪原》,當時畫完后她看到說,“《林海雪原》啊,真好啊,真是林海雪原啊”,肯定講過這樣的話,我爸爸就像得到一個大獎一樣,趕快把它注入畫面,題詞都是時慧怎么樣,時慧怎么樣,就這種沖動。我覺得這點也是我爸爸和我媽媽關系能好的一點,一個重要的原因。為什么呢?如果我媽媽是一個完全沒有感覺的、對東西很遲鈍的人,我爸爸肯定受不了,絕對受不了。
傅抱石《山陰道上》(1947年)
趙:她磨墨的時候,是在他畫畫的時候嗎?
傅:嗯,畫畫的時候。明天要畫大畫了,今天要磨很多墨,晚上要磨到很晚很晚。那時候又沒有電視,不可能看電視消遣,所以爸爸就陪她聊天,一邊磨墨一邊聊天。
趙:其實他們這個生活很愜意啊,夫妻倆在一塊聊一聊。他們肯定是有一些日常彼此習慣的東西。
傅:好就好在我爸爸這個人本身還是個大詩人,就是說他能一下子把日常的東西完全放在看不到的地方。所過的就是非日常的,就是我們講的文化的生活。心里面充滿了油、鹽、醬、醋、茶,怎么打坐打的進去呢?不可能的。
趙:就是說你爸爸不歡迎你媽媽進入到他的精神境界中去?
傅:你看看他畫里的題畫就知道了,何止是歡迎啊,甚至是有點……在這點上,有點像小孩子對大人這個感覺。我媽媽進來看他的畫,“媽媽總不能一句好的不說嘛”,有點挺可憐的樣子。有一次我爸爸畫了一幅好大的《云中君》,這個畫你可能見過,也是傅抱石的驚人之作。如果講詩意的話,這里面有不得了的詩意。畫那么美麗的一個女人坐在車子上,旁邊還有一個男子,都很秀氣,畫的很精工。旁邊的墨,這么大的畫,就好像瓢潑大雨一樣潑下來,我媽媽說,“你這不是亂潑墨、鬼畫符嘛。李白喝醉了酒,你這是喝醉了酒干的吧?”我爸爸講,“李白喝醉了酒說出來的話是千古之唱,或者說是真的是絕妙之句的話,那這個酒就是好酒啊。”意思是說,這個東西雖然是喝酒之后畫的,當然沒有酒氣的沖動,可能就畫不到那么大的氣派。但是只要是像李白那樣是大句子是好句子,那當然也是好了。這是我媽媽后來講的,因為當時我不在場。可是這個畫再掛出來的時候,我媽媽也說,“這個畫雖然是酩酊而醉之作,雖然是酒后之作,但是只要像李白一樣唱出好句子來,也是好的。”我爸爸還是蠻期待我媽媽的好評的。我媽媽老講,我爸爸有的時候畫現代畫,現代畫里有時候畫小汽車,怎么也畫不好,我媽媽就說,“你出去看看”,我爸爸就有點猶豫。第二天,我媽媽就買了小孩的玩具汽車,木頭做的玩具汽車,買了好幾個放到他面前。哎,講起來真是……。
趙:你爸爸去世以后,你媽媽是不是還經常和你們聊起他來?
傅:當然啦,聊爸爸是很重要的。也不是一個主題,但是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們家里很艱難,又沒有錢,又沒有環境。那個時候我媽媽就會很痛苦,有時候也會喝兩口酒。我媽媽他不會喝白酒,喝黃酒。喝一點點黃酒,后來喝啤酒,就喝一點點。馬上就會抽性子,然后就罵,“這個抱石啊,這些你兒女、我都是不要的,都是你留下來的啊”。一開始是罵的,慢慢就開始懷念了,然后就有爸爸很多不得了的好話。所以有好幾個題目是我媽媽從罵開始,到后來都是贊不絕口的講。
趙:她一直很懷念他?
傅:我相信是非常懷念的。我媽媽曾經講過一句,講她這輩子的成就就是嫁對人了,雖然我爸爸毀了她一輩子。
趙:這是一個矛盾的,對立的統一體。
趙:您媽媽很深明大義,不大看中名利?
傅:對。她非常懷念的我爸爸,處理我爸爸的事情也很得體。鄧小平政策辦公室的副主任曾跟我說,“你們家的處理屬于文化大革命處理,隨時可以拿回來,只要你媽媽寫封申請信”。結果我跟媽媽講,媽媽說“爸爸的東西為爸爸服務吧”,就從來沒有提這個事兒。所以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爸爸給我們家的整個氣氛、家庭的風格就是這種:錢是一個魔物。任何人家都不可能像我們家這樣捐獻。為什么呢?當然有我們的原則,是媽媽講的,“爸爸都是為爸爸服務。爸爸能夠為爸爸服務,就等于爸爸為天下服務”,這個是很好。但這是個理論,實際上有很多東西在里面是平衡的。
趙:你這樣說了,我就想到了讀他的東西的感覺,打個比方,這是個大的田黃,傅先生突然看到了結果很喜歡,認為要刻個印章是很好的,可是沒錢,這個畫也值點錢,給他換,看著換來的田黃很得意,然后過了段時間,就會想它應該有自己去的地方吧。哦,它應該有,好給你吧。
傅:你講的太對了。當年有一塊田黃,這么大,我爸爸拿在手上摸,他告訴我這叫“蘿卜絲”,是田黃這個系列里最高的一種,田黃有蘿卜絲而且還是這么整塊的,是一個人拿過來給我爸爸換七張畫,講好了換七張畫。旁邊還有很多田黃什么的,爸爸都沒講,就講這個田黃。那塊印材一直放在家里,爸爸過去以后這個人的畫沒有給他,我媽媽曉得這件事情。我媽媽這個人真的不錯,你們一定不要把我媽媽忘掉,我爸爸的東西什么東西什么地方來都有數的。還有很多人來請我爸爸鑒定,一本唐伯虎的冊子。我媽媽親自跑到北京故宮里去給人家鑒定去,完了以后再還給人家。就是當年應該我爸爸做的事情,我媽媽全都做了。然后那塊田黃就說一定要還給人家,結果那個人跟我媽媽講,“這個東西已經給傅老了,傅老的畫沒給我,不是他不給我,而是他沒有機會給我畫,所以這個東西你留著”。我媽媽講,“不行,既然沒有給你畫,東西你就拿回去。這也是一件寶貝,你好好自己保存”,那個人好感動好感動。
傅抱石 山鬼 1946年 南京博物院藏
莊:你一直談一個事情,你媽媽和你爸爸?
傅:就是,太有意思啦。說實話一個家都是我媽媽在操持,應該是要比我爸爸苦,因為經常要跟我爸爸要錢。你知道我媽媽對錢的那個疏淡啊,這種疏淡影響我們整個家。爸爸的名利是爸爸的,不是說爸爸的名利變成我的。我不是因為是傅抱石的女兒我就可以成為一個名人,這不可能。但是轉過來這種疏淡生涯的氣概是爸爸造就的。外面一個朋友的孩子,從他父親去世了就一直給他寄錢供他讀書,讀大學。也不要人家來好像是感激啊什么的。你別說那個時候,工資也是很有限的。但是一諾千金,既然要照顧他就一直照顧到底。
傅:他幫助人也好。你剛剛講的錢財上他很認真,他算錢從來不算錯的。他告訴我當年偷他媽媽的錢,一定是五個一偷。如果是偷了三個,稍微膽小一點偷三個,保證被發現,因為他媽媽是五個一算。這個錢字我爸爸把它看得很重,我爸爸絕對不把錢當成錢,他一直跟我說,“錢呢是一個魔物,不該你的拿了以后一定遭災,該你的,你不要它它也會來”,他也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是一天兩天,他經常經常講到這個話,“錢是個魔物”。我現在對錢特別看淡的一個原因:“錢是魔物”。所以任何人家都不可能像我們家這么捐獻。
趙:談到你媽媽,我有兩個細節也很感動。一個是給你爸爸這批東西發的獎金,她不要全部捐給老家的小學校,讓孩子們成長,這個叫人很感動。
傅:那時候四萬塊錢很大。
趙:對,對。另外一個就是你爸爸去世以后,你媽媽帶著你們姊妹幾個在他墳墓前的一幅照片。我在思考,傅老走了,那傅師母他們怎么辦?你們姊妹六個當時還沒有一個結婚成家的。
傅:我媽媽當年十三歲就要去參加革命,十五歲跟著蔡暢就要去北伐,就說明她是個豪氣的人。我爸爸一輩子和我媽媽的豪氣也是分不開。我媽媽非常豪杰,很多太太一看就沒有豪杰味道,肯定家里面很俗氣。我不說她做人怎么樣高調,天天做人學雷鋒也不可能,但是一定要有豪杰之氣,我媽媽就是典型的豪杰之氣。
趙:她把你們這個家撐起來。
傅:這個是小人物的想法,大人物是到這個時候就這么做,絕對不會多想,多想是想不起來的。
趙:很多家庭不是這樣。
傅:對啊,這就是小人物。我爸爸之前就講過有的家庭對小孩太嬌慣,太保護。爸爸說,“兒孫自有兒孫命。如果教不好,讓他自己沒有好命的話,不要講給他福氣了,就已經給他災了,自己要想著自己的處境”。
傅:你說我媽媽她要去想,她要愁到什么程度啊。以酒消愁或者自殺?但是我媽媽一輩子就是個豪杰。
趙:她挺過來了。
傅:對。還不是挺過來了!
(未經本人審閱文字整理:趙啟斌王金見黃生志于茈菲王金強陳長龍趙一龍黃亞蘭攝像:王金見黃勝志照相:趙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