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先生鐘情古文字,他在大著《文字的故事》封底,以揚眉瞬目的拈花一笑,推薦了一個甲骨文,即“子”。唐先生說:這“是我個人所見過最可愛的字,如何?是不是可愛翻了?”
我禁不住破顏一笑。在此之前,我寵過“子”的另一個甲骨文,原就覺得古樸感爆棚,超可愛,而這個,不僅更加萌萌噠,還以心傳心,像極了某個時段的我,具體說,就是初中階段的我。
這不是吹噓,是實話實說。
你看,一顆碩大的腦袋,戳著稀疏的五根頭發,眼睛瞪得溜圓,鼻尖聳起,嘴巴微撅,下面垂著兩條細腿,摹擬一個初生的嬰兒——唐諾先生如是說,幾乎所有的文字學家都如是說。他們是談學問。他們當然大有道理。而我吶,是觸景生情,不,觸字生情——在我心目中,我曾經的表情包,就包括這副呆萌。
且聽我細說。
是象形字,也是一幅圖畫。頂部的符號,既是三千煩惱絲,又是三千根天線。張樂平筆下的三毛,腦袋僅剩三根黃發。三根,喻極少,極窮。而這兒的五根,喻極多,極富。它們迎風戳立,劍指穹蒼,負責接收上界的信息。眼睛睜得大大的,直視對象,一眨不眨。鼻子、嘴巴,略帶驚悚、敬畏。頦下的六條線,不是小身子、小腿,而是——你絕對想不到——飄拂的胡須,也是地線。通體象征小小毛孩,已狀若鶴發長者才有的苦思冥想。
這就是我少年的造型。我那時沒有見過甲骨文,不曉得是這副模樣。如果曉得,我會拿它作我的卡通像,我不怕別人說我剽竊,我的異曲與某個偉大的先祖同工,這是我的驕傲,不是恥辱。
讓我隨便舉個例吧:
仲夏夜,月兒高高掛在天上。我一個人,蹲在小河邊的槐樹下,我的表情,乍看上去,就是的這副傻傻相。我一頭寸發根根直豎,在捕捉身旁草啊樹啊的生長電波。白天上課,老師說,地球是橢圓的,我們所以在地球轉到向下一方的時候,沒有掉入太空,是因為地球的萬有引力。這一下使我腦洞大開,怪道花草樹木白天都不見生長——你們有誰見過它們長嗎——原來白晝草尖樹梢朝上,根朝下,由于地球的引力,它們無法往高里躥,只能向地里扎。夜晚則倒過來,草尖樹梢朝下,根朝上,它們就拼命往高里長。此時,此地,你只要屏息靜氣——若是能像我這般放飛聽覺的神經,更好——準能捕捉到它們滋滋的拔節聲。
這是事關科學發展的重大課題。什么老子、莊子,什么孔子、孟子,他們都是門外漢,因為他們不了解地球是橢圓的。我后來居上,絕對可以超越他們,做推陳出新的學問。比如站在河邊,孔子只會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是隨便一個鄉巴佬都會發出的感慨,沒有多少含金量。敢問:孔子曉得晚上的河水比白天流得慢嗎?我把目光投向三尺外的小河,它映著滿天星斗,靜默無聲。這本來應該屬于屈原的天問,三閭大夫疏忽了,忘記講了,我來替他補上。“長溝流月去無聲”,奔騰了一天的河水在夜晚老實起來,放緩腳步,它怕,怕驚擾了地母的美夢,趁地球倒懸,把它拋出去。那樣一來,它就徹底玩完,“飛流直下三千尺”,化作莽莽太空的茫茫水氣。
轉頭看我居住的西興街,那鱗次櫛比的房屋,白天都腰板挺直,趾高氣揚,忙不迭地跟飛鳥招呼,跟流云寒暄,跟太陽搭話。到了晚間,頓時萎頓下來,一座座耷拉著腦袋,龜縮著身子,潛伏在暗影里。動物有本能,建筑物也有本能,這是在地球日復一日的自轉與公轉中形成的條件反射。
你要不信,請抬頭看那天上的星星。它們原是地球上的巨峰魁巒,挺拔天表,優勢在于龐大,劣勢也在于龐大,旋轉的地球有一天突然加速,失控把它們甩了出去,就此成了太空的星辰,再也回不來。甩出去時是在夜晚,它們待的地方就是夜空。地球空出來的洼地,就成了海。夜空的星辰總是不停地眨眼,一閃,一閃,像淚花。它們在思鄉。
人啊,白天是雙腳踏地,頭部沖上,重心完全落在腳板底。因此,白天人不躥個兒。也因此,白天人腿腳有力,站可以如松,行可以如風。晚間,人睡了,身子橫躺過來,小孩子就開始長個兒,成人就開始恢復白天消耗了的元氣。夜深不宜干活,這時人頭重腳輕,血液都往頭部涌。也不宜讀書,讀多了腦脹頭昏,看了也記不住。這一切你都茫然,但是地球清醒,太陽清醒,宇宙清醒。老祖宗提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歪打正著、恰到好處地對應了地球的正和反。
如果過了子時還不睡,當心撞見鬼。鬼是沒有骨肉的,就一縷魂魄,像浮塵,無根。白天,鬼被地球的引力吸住,動彈不得。太陽落山,地球的這一面疾速轉向下方,它就趁機隨著慣性滑出來,四處游蕩。
以上,老師實際只說了一句,關于地球的橢圓與萬有引力,其余,都是我借題發揮,舉一反三。倘若明天老師講的跟我今晚想的不一致——這很有可能——那也沒有關系,我是學生,我的使命就是接納真理,摒棄謬誤。我頭上的天線,頦下的地線,隨時準備接受新的信息、新的挑戰。我樂于天馬行空,玄思妙想。我酷愛讓醍醐一次又一次灌頂。我認為——不是當初,是此刻執筆回憶的我認為——這個萌生于華夏古國的,沒準就是曾經造訪地球的某個外星族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