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現(xiàn)代文人如魯迅、葉圣陶等頗重視鄉(xiāng)邦文獻,但在互聯(lián)網時代各地都開始重視挖掘地方文化名人且與文旅交融時,研究者往往不是出于內心感悟,而是外在訴求。不免魚龍混雜,缺少見識,每多膚淺之風。我以為整理鄉(xiāng)邦文獻之最高境界,乃是以大文化視野掘出那些被歷史淹沒的劃時代文化人物,正本清源并解析其背后的文化秘碼使其穿越時空,拓展正在發(fā)生的歷史思考空間,啟迪今人。
晚清文藝界和學術界的名人不計其數(shù),然而,凌霞確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單憑他首倡“揚州八怪”說就份量夠重,偏偏又與任伯年、吳昌碩等過從甚密,一個貫通“揚州八怪”與“海上畫派”的文化名人,一下子就踩在近代畫派承前啟后的節(jié)點上。如果說近代出版家嘉業(yè)堂主人劉承干在凌霞去世時即收羅遺文印行《天隱堂錄》是研究凌霞的發(fā)韌,武維春兄這本洋洋16萬字的點校《凌霞集》,則是凌霞研究的集大成。體例上從其人與交游、創(chuàng)作略說、著作版本直到年表、資料附錄,其步步為營、絲絲入扣,使一個歷史文化大家面貌躍然于紙上。
以筆者淺見,民國以降文壇掌故總不免參雜戲筆或個人情緒,相比較而言凌霞所處年代還是保留許多古風,當然還因作者詩書畫皆精,交往之多,又為學嚴謹、多識,這為以詩證史增加了可靠性,許多凌詩中透出的史實補充了現(xiàn)在書畫史之不足。比如我們以往尚不知吳讓之晚年身體情況,但當我讀到凌霞寫“吳讓之丈熙載云:‘七十衰翁雙耳聵,夜來長對佛燈眠’”便一目了然。古籍點校與考據(jù)是一體的,必得下死功夫,功夫下足才能有老吏史斷獄之筆氣。《凌霞集》文本的硬核當是不諱以往被稱為精典的巨著、不諱名家所言,對以往凌霞的誤證多有指謬。比如凌霞詩中得知改簣是改琦孫子,而《中國美術家辭典清代詩文集撰編》錯誤地將改簣標為改琦之子,再如上海出版社《清代文集撰編》的介紹凌霞的字及生卒年也多有訛誤,武維春兄廣證、博引,乃至從拍賣書畫真跡印文多方匯集證據(jù),一步步做實為“生于1831年、卒于1903年”。這使我想到劉勰在《文心雕龍》之《比興》篇贊美辭中所說的“擬容取心,斷辭必敢”,顯然這個文論題對于學術寫作和文藝批評是非常重要的。而所有“斷辭必敢”,必然來自做學問的嚴謹慎密,來自對質疑的持續(xù)追問。而非淺嘗輒止,泛泛而論。
《凌霞集》最耐人尋味的,我以為是凌霞與吳昌碩的交往,以往的美術論家多強調任伯年對吳昌碩的影響,網絡文更是將此一點無限放大,殊不知吳昌碩的綜合休養(yǎng)非常了解。否則畫外功夫就無從談起,一代宗師也不存在。或可以說,作為海上畫派的開山祖任伯年對吳昌碩的啟發(fā)更多是所謂“以書入畫”(技術層面),而凌霞與吳昌碩的交往是以詩入畫而大大拓寬了吳氏的人文和精神空間。劉承干在跋文中稱凌霞“學問淹雅,工書畫,通小學、金石學”,更重要的的是此人見識非凡,凌雖生長于腐儒普遍當?shù)赖纳鐣麑Ω搴懿灰詾槿唬瑥乃娭袑ρ潘子^的態(tài)度里可見“論交端在求良友,俗目相看疑怪民”,一個“怪”字就有不同流俗的思想,對“揚州八怪”如此,對后起的“海上畫派”亦如此,他當年就認定趙之謙、吳熙載、吳昌碩是鼎足而立的三大家,確有超前之見。同好宜得、知音難求。凌霞吳昌碩由相知相交而惺惺相惜。吳昌碩當年許多畫作多請凌霞題詩,他本人也在作畫時多有引用凌詩。足見對凌霞的欣賞之情。凌吳交往審美趣味相投的當數(shù)墨梅,《凌霞集》有一章“論印絕句”有“恰意鐵瓢詩句好,果然吃飯靠梅花”。凌氏列舉前人閑章“畫梅換米”印,“畫梅乞米”印頗多心酸而自得。如此看來,凌霞畫梅詩難怪深得吳昌碩會心,正如“老梅為我相扶持”、“替花傳神花失喜”,“問余畢竟何宗派,月影梅窗是導師。”仍是今日之題梅詩中不可多得的佳句。
余生也晚,記得舊時好古之人常被判為:“發(fā)思古之幽情。”現(xiàn)在看,我更愿意將此改成發(fā)思古之“共情”。點校舊章,是今人與古人超越時空的對話,武維春兄雖與凌霞相隔百年,但凌霞旅居揚州多年又浙江多年,這與《凌霞集》點校者的生活軌跡(揚州日報、簫山日報)相仿,而產生共鳴是情理中事。武維春兄久于唐詩、宋詞浸潤,又癡于收藏文人手札,這又為他多維度立體地研究清末民初文人事跡提供了更多資源和識見。想來他從2002年至今近6年一次次跑南京圖書館抄錄館藏稀見書目叢刊的行跡,酷似石濤的“收盡奇峰打草稿”吧,武維春兄在自序里提到許容藻這位南京博物院已故老專家,那次許莘農三代收藏家的拍賣,我因懶惰而未成行。但許容藻在泰州喬園做過鹽運小吏是知道的。顯然他此行關注的是凌霞的書畫與信札。他身背的那只白布書包頗似古代山水畫中高士之執(zhí)杖登山,這一次次跋涉終于修成正果:一本浙江古籍出版社的精裝《凌霞集》。于是,在我狹窄的茶室里我們聊阮元與揚州學派,汪鈞、汪中,以及“揚州八怪”時又豐富了廣陵話題。沉香濃濃,清茶淡淡,一冊在手,這氤氳的氣氛中,不免使我想起凌霞頗似夫子自道的自我總結:“秉性冷淡,寡言語,惟良友當前則娓娓不倦。”這與《凌霞集》作者何其相似乃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