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未
許多故事發生在渡口,許多人的命運改變在渡口,甚至許多朝代的更迭牽系在渡口。在渡口,學子們吟誦著“小生書劍飄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然后揚帆遠航,去尋一條經國治世之道;在渡口,將軍們指揮若定,運籌帷幄,江河湖海盡在胸中,撥弄得天下風云變色;在渡口,商賈往來,經年不息,南船北馬,舍舟登岸,人間的煙火氣在這里蒸騰蔚然。渡口,不僅僅是交通的節點、夢想的起點,還是情感的原點、歷史的熔點。
西津渡,正是這樣的一個渡口。千百年來,劉裕的浩浩大軍,王安石的煌煌詩詞,旅行家的長長腳程,都在這里產生了奇妙的反應,這座古老渡口所承載的歷史和文化,故事與傳說,無不讓人心向往之。
到西津渡有多次了。學生時代的一個夏天,我先在揚州游歷兩日,后乘船至鎮江,真正地去印證“京口瓜洲一水間”詩句的描述。聽同乘的人講,到鎮江必到西津渡。那時,西津渡這個地點,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模糊的名詞指稱,不過是一個游人趨之的景點。我們認識事物,聽他者敘述和親身體驗,是完全不同的途徑。這世間有那么多的城鎮,城鎮中有那么多的店鋪,為何獨獨是彼處被銘記,當然是那里讓我們產生的情感共鳴和經驗記憶。
或許是因為夏日的中午,古街蒼巷,游人稀疏,這剛好給了我一個獨處的機會。在許多類似的古鎮,常常是密密麻麻的游人,攢動的人頭擋住了招牌,遮住了簾幕,他們大口咀嚼,左顧右盼,那些人像是歷史課本上的漢字,仿佛意在復蘇過去的輝煌。然而,如果打算與歷史進行對話,如此的喧囂之聲必然蓋住兩相對談。
于是在那個夏天的中午,在我初見西津渡之時,她以淺淺的微笑接納了我,讓我可以細細地感受她的細節與紋理。走在街道中,背景音樂從店鋪中淌出來,時間的節奏在這里慢了半拍。西津渡與別處的古街有相似之處,亦有別具一格的風采。如果一定要給這種風格一種界定,我想那應該是閱盡千帆、曾經滄海的淡定與從容。這里曾經目送過學子、將軍、商人,接受過流浪、孤獨、詩意,一個渡口,是呈現人間離合悲歡的博物館。
今時今日,西津渡已經不再擔負交通的職能,面對現代,她在保持本身美好的同時煥然一新,以另外的身份承擔起文化傳播的職能。咖啡館、西餐廳、小吃店,融合、包容、創新,有高雅之音,又有市井之聲。情侶們手牽手走進街邊的文創小店,然后寫下一張明信片,寄給未來的他們;尋味美食者,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鍋蓋面,再加兩塊肴肉,腹果然、身通透不過于此;鉆研考據的學者們,或許可以走進救生會,那是世界上最早的水上救援機構,關于水與人與船的故事,你會聽到很多。
幾年后再到西津渡,我已經從學生變成了一名文學工作者。也是夏天,陽光旺盛,西津渡裸呈于干凈的天空下,女人們撐著傘,從紫陽花畔走過,花的鮮艷、傘的絢爛、人的嬌嬈形成和諧的構圖,像是翻動著的古代女子生活圖鑒。恍惚間,古今通道的大門被打開了,門后的生靈與亡靈匯合在一起,交織成一條時間的河流,存在的終將煙消云散,消散的曾經佩玉鳴鸞。在充斥著歷史感的地方,懷古傷今當然在所難免。小到一棵樹、一片森林,大到一座城池、一個區域,春夏秋冬有著輾轉的容顏,四季呈現出四類不同的美麗。望著那些脫離了傘的原始功能的遮陽傘,那時我想到,如果可以在雨天來到西津渡,一定可以感受到西津渡別樣的一面。半年后,我的愿望便真的實現了。
當四季的車輪剛剛駛過冬天的界線時,我們組織二十多位作家來到西津渡采訪。此時,雨水正從天空中落下來,雨刷器上下擺動撐出一片視野,大巴落定,眾人下車,打開雨傘,一段段清涼的風涌向我們的五官。整個西津渡被籠罩在一片煙雨迷蒙之中,我們走在冬天里,走在雨水里,而心情是舒爽的。拾級而上,腳底的雨水濺起晶瑩的浪花。我小心翼翼,又帶著歡悅,作為一名工作者,我不能放任心中游戲的沖動,不能像孩時那樣在雨中踩出節奏,只能把自己裝在成人的外殼下。冬雨中的西津渡和夏陽下的西津渡,有過這兩種體驗的外來人,一定會對這種顯著的差別感到驚奇。一個是熱烈的,一個是冷靜的;一個是歌聲裊裊的,一個是喃喃細語的。我與一位作家邊聊邊走上臺階,穿過門洞,在石塔下站定,雨水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交談也變得真誠起來,就像兩棵對視的木棉。
從高處俯瞰,雨水中的西津渡建筑密集而規整,阡陌分明,路徑清晰,灰色的屋頂房檐,斑駁的墻壁青街,在雨水的反射下透出晶瑩的光亮。在這里,我感到了豐富,和豐富帶來的平靜。站在救生會的欄桿旁,靜靜地,我看著雨水沖刷掉人間的一切悲哀與歡樂,那些嘈雜的、蒸騰的、熱烈的,隨著雨水流下山坡、臺階和管道,最終匯入了浩瀚的江水。
離開的時候,忽然想到許渾的那首詩:“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此刻,我并沒有飲酒,腳步卻是輕盈的,在滿天風雨中,走下了西津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