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xué)基金委“外國學(xué)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xué)金”指導(dǎo)教授,中國韻文學(xué)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yīng)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xué)。
鐘振振:清詩新解(17)
己亥雜詩(四十四)
[清]龔自珍
霜毫擲罷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
何敢自矜醫(y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
己丑殿試,大指祖王荊公上仁宗皇帝書。
關(guān)于“霜毫擲罷倚天寒”
劉逸生先生《龔自珍己亥雜詩注》:“[霜毫句]文章寫完,把筆丟下,它仿佛倚天而立,發(fā)出凜凜寒光。霜毫:勢挾風(fēng)霜的筆。杜牧《長安雜題長句》:‘四海一家無一事,將軍攜劍泣霜毫。’倚天:宋玉《大言賦》:‘長劍耿耿,倚天之外。’李嶠《劍》詩:‘倚天持報國,畫地取雄名。’”(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9頁)
按:“霜毫”即毛筆,似無“勢挾風(fēng)霜”的含義。
晉葛洪《西京雜記》卷一:“天子筆……毛皆以秋兔之毫。”
王羲之《筆經(jīng)》:“凡作筆,須用秋兔。秋兔者,仲秋取毫也。所以然者,孟秋去夏近,則其毫焦而嫩;季秋去冬近,則其毫脆而禿;惟八月寒暑調(diào)和,毫乃中用。”
唐張碧《答張郎中分寄翰林貢余筆歌》詩:“圓金五寸輕錯刀。天人摘落霜兔毛。”
可知“霜兔”即“秋兔”,“霜毫”即以霜兔毫制作的筆。
宋強至《題蘊忠上人歙硯》詩:“拂開輕霧磨煙煤,揮灑霜毫冰紙滑。”
黃庭堅《庭誨惠巨硯》詩:“郭君大硯如南溟,化我霜毫作鵬翼。”
元耶律楚材《贈摶霄筆》詩:“一札霜毫綴上枝。管城家世出東涯。”
明林弼《君仁掾郎榮膺府檄政贊邑琴敬頌俚謠少申賀悃》詩:“霜毫不寫香影句。揮霍春風(fēng)滿棠樹。”
劉嵩《黃鼬》詩:“惟余管城子,猶得利霜毫。”
清吳偉業(yè)《讀史偶述》詩三十二首其五:“閣門春帖點霜毫。玉尺量身賜錦袍。”
張英《萬壽寺華嚴鐘歌次說巖先生韻》詩:“上有《華嚴》十萬字,松江沈度揮霜毫。”凡此“霜毫”,也都是毛筆的藻飾詞,均可參看。
劉先生注中所引杜牧詩,清馮集梧注本《樊川詩集》卷二作“將軍攜鏡泣霜毛”,馮《注》曰:“應(yīng)璩《與夏侯孝智書》:‘遭值有道之世,免致貧賤之患,援鑒自照,鬢已半白,良可懼也!’”
劉先生引作“將軍攜劍泣霜毫”,或別有版本根據(jù)。
但不論其作“霜毫”還是“霜毛”,意思都是一樣的,即指白發(fā)。
因為“四海一家”,天下太平,將軍無用武之地,等閑白了少年頭,所以傷心而泣。
拿這句詩作為書證,說“霜毫”指“勢挾風(fēng)霜的筆”,就更不能成立了。
要之,龔自珍這句詩是說:寫罷殿試的策論文章,擲筆猶如擲出一柄閃著寒光的寶劍。
這是以形象化的語言刻畫自己的策論鋒芒銳利。
己亥雜詩(四十七)
[清]龔自珍
終賈華年氣不平,官書許讀興縱橫。
荷衣便識西華路,至竟蟲魚了一生。
嘉慶壬申歲,校書武英殿,是平生為校讎之學(xué)之始。
關(guān)于“荷衣便識西華路,至竟蟲魚了一生”
劉逸生先生《龔自珍己亥雜詩注》:“[荷衣句]一個平民身分的人便能出入西華門,這是不容易的。荷衣:平民穿的衣服。秦系《上薛仆射》詩:‘逋客未能忘野興,辟書今遣脫荷衣。’……[至竟句]我到底還是從事‘蟲魚之學(xué)’來了此一生也就罷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4頁)
按:“荷衣”,語本屈原《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是人品高潔的象征,并非真有這種衣服。
后世文學(xué)作品中的“荷衣”,多就隱士、處士(未作官的人)而言。
如唐李白《贈閭丘處士》詩:“竹影掃秋月,荷衣落古池。”
許渾《祇命許昌自郊居移就公館秋日寄茅山高拾遺》詩:“一笛迎風(fēng)萬葉飛。強攜刀筆換荷衣。”
宋朱長文《奉謝司封使君晏公臨顧園居》詩三首其二:“不知銅虎威權(quán)重,豈責(zé)荷衣禮貌疏。”
潘音《反北山嘲》詩四首其三:“一自著荷衣。襟期與世違。荒唐《高士傳》,偃蹇北山薇。”
元胡古愚《寄題杜隱君思學(xué)齋》詩:“先生高尚制荷衣。結(jié)屋藏書入武夷。”
明楊于庭《用韋蘇州全椒山中道士韻贈吳山人湘》詩:“煙蘿牽荷衣,清風(fēng)響泉石。”
魯鐸《九日東莊用前韻》詩:“朝市久違疏散性,欲從漁父問荷衣。”
清汪琬 《罷官后攜三女南歸》詩三首其三:“鶗鴂才鳴雁又飛。已拋艾綬制荷衣。”
葉方藹 《冬夜過汪大閑話時予將入都》詩:“荷衣脫卻換朝紳。再向東華趁軟塵。”
彭孫遹《送旭曙南還》詩:“制得荷衣返舊林。十年操瑟少知音。”
凡此“荷衣”,皆是其例。解作“平民穿的衣服”,似乎還不甚精確。
這只是順帶著提一提。
關(guān)鍵問題在于,“荷衣便識西華路”這一句的主旨并不是為自己以平民身分出入西華門而感到驕傲。它必須與下文“至竟蟲魚了一生”句連讀、串解。
二句的大意是說:早在二十八年前,當(dāng)我還只是一個副榜貢生,尚未正式進入仕途的時候,就在武英殿做校勘古籍的工作了。
后來中了舉人,成了進士,有了功名、官職,原以為能夠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做一番大事業(yè);哪成想處處是障礙,到頭來一事無成。
現(xiàn)在辭官南歸,再也不能夠過問政治,轉(zhuǎn)了一個圈,最終還是回到校勘古籍的老路上來了此余生。
造化弄人,言下真有無窮的感慨!
詩人并不是心甘情愿“蟲魚了一生”的。
“終賈華年氣不平”句,把自己的早年比作西漢終軍、賈誼一類人物,可見雄心勃勃,志在用世。
“至竟蟲魚了一生”,不過是英雄末路時的悲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