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者說
□ 陳翰嬰
我平日極易緊張,寫字,考試,上課皆如此。考研前于家中習字,每每弓若蝦狀,家人笑謂,如中藥鋪里小伙計,心中沒有底氣,分藥時抖抖呵呵,最怕不能均勻。而掌柜師傅,面容輕松,腰桿挺直,閑談間手腕輕抖,打包收錢一氣呵成,其中差別,全在手生手熟而已。我本科所學并非書法專業,雖然從小有些耳濡目染,手上功夫終是欠缺。當時想來,或許日后勤加練習也就好了。世間之事,知易而行難,當我真正深入書法學習的時候,卻隱隱有一種感覺:知識與技巧的提升可以在短期內實現,而性格的打磨卻道阻且長。
楷書《唐摭言》選錄
書法是由日常實用發展出的藝術,本來是沒有所謂“創作”一說。可當實用性漸漸褪去,“作品”的概念就占據主導。既然是作品,不免要以高低優劣進行品評。唐以來右軍被尊為書圣,“盡善盡美”也成為大多數書寫者的至高追求。如果以“完美”作為指向,創作過程中的壓力便可想而知。當然,這只是一種絕對化的假設,壓力之下,不同的書寫者也會應對以不同的創作狀態。有的人能夠真正做到“先散懷抱”“心無掛礙”。而大部分人則需要瞻前顧后,步步為營。我無疑是屬于后者。
草書《阿珍愛上了阿強》
我在創作前會先打一個草稿,再根據草稿一次次創作、修改、再創作、再修改,直至完成作品。這種方式在當下的書法創作環境中并不罕見,但確實與“自然書寫”背道而馳。我經常檢視這些草稿,它們雖然也有不少問題,但多數時候都會比最后的作品更具有活力。一次次修改會使作品趨于完善,但也容易作繭自縛,喪失很多可能性。
性格會制約人的創作方式,也會影響人的取法方向。由此看來,那些嚴謹而工整的書風我是無法嘗試的。讓一個容易緊張的人去做到整齊劃一,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同時我也難以真正放松內心,進入大寫意的境界。那種收放自如的灑脫,是我難以企及的。于是只能在這夾縫之中輾轉騰挪,追求一些小情小調。這幾年,秦漢簡牘、魏晉殘紙、六朝墨跡等成為我獲取營養的來源。雖然有很多荒率與稚拙的成分,但我更在意其中的自然與輕松。趙孟頫有言:“昔人得古刻數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取法的高下與多寡固然重要,但能與自己的性情相合則更難得。
花好月圓人壽
相較于書法需要一次性完成,篆刻由于可以二次修改,創作時便不用太過緊張。因此我這幾年對篆刻投入的時間較多一些。先秦古璽結字自由、布局活潑,成為我關注的重點。石開先生有藝術家要盡早確立自己的特征面貌之說法。而我以為,刻意求之總不如自然天成來得令人心動。每每看到他人的精彩之作,無論是將軍印,還是元朱文,抑或是鳥蟲,我總不免有手癢而躍躍欲試之感。篆刻在當代已經基本脫離實用領域,更多成為作者展示個人審美追求的藝術表現形式。其實和書法一樣,一個人有什么樣的人格和心性,最終就會做出什么樣的篆刻作品。我想,“博觀約取”或許會是我下一步的主要學習方式吧,不僅在于技法與眼界,更在于修養和品性。
牛角掛書
學書者無不知學養的重要性,蕭嫻老人曾言:“一切學書者,不僅要工文學,也要游諸藝,否則,下筆每見枯窘。”隨著時代變換,“游諸藝”的概念內涵也會愈加豐富與多元化。英國科幻作家亞當斯有過這樣一段表述:“任何在我出生時已經有的科技都是世界本來秩序的一部分。任何在我15-35歲之間誕生的科技都是將會改變世界的革命性產物。任何在我35歲之后誕生的科技都是違反自然規律注定要遭天譴。”伴隨著疫情,書法圈迅速走入了抖音、快手時代。人工智能、3D打印等新技術也漸漸展現與傳統藝術相結合的可能。新的傳播渠道與表達方式或將改變現有的藝術生態。作為一名書法工作者,站在35歲的當口,或許需要更多的耐心、定力與勇氣,去克服變革所帶來的緊張與不安。
得金石之趣
“陳皮”印象
□ 海融
翰嬰請我寫一段文字,我問他要寫什么,他說你看著辦吧。那么這便難了,我沒什么思路,只好先從名字開始。
翰嬰的網名叫“陳皮”,聽起來多少有些戲謔的味道,使人不禁聯想起嬉皮士之類。我曾和他討論過這個事情,他嘻嘻哈哈說了一堆,就都在談笑間糊弄了過去。古龍說:“一個人的名字或許會起錯,但一個人的綽號絕對不會錯。”“陳皮”不是他人所受,那便更能代表翰嬰內心對于自我成長的期望。現在想來,我覺得應該有這樣三重意思吧。
篆書對聯
第一重是頑皮的皮。翰嬰出身書香家庭,但從小就活潑好動。長輩的筆墨置于案頭,每每成為他涂鴉的玩具。就這樣天天“舞筆弄墨”,漸漸被引上了學習書法的道路。雖然后來荒廢多年,卻又繞回了這條路上。翰嬰做過設計師,扛過攝像機,后天的培養最終還是敵不過兒童時“皮”的沖動。康德認為藝術是“自由的游戲”,拋去了功利性所產生的力量最為打動人心。雖然現在已不再有兒時的頑劣,但他的創作中還能不時體現出一種純真與沖動。翰嬰這些年的書法學習,有一點游于藝的意思,從金文大篆到蠅頭小楷,似乎每一樣他都想涉獵,也都在嘗試。不知道是不是身體里“皮”的基因作祟,他對于一些不太熱門的書風,表現出了更多的熱情。他對于章草的沖動,來自于讀研時看到的數行題跋;對于北朝楷書的興趣,則源于微信拍賣中的一則廣告。我時常笑他有一種拾荒者心態,不吃大餐而喜好在寒陋之處覓食。但也正是這種方式,使他可以不必拘泥于正統教育標準化的束縛,而在生活的點滴中慢慢拼湊自己心中完整的審美理想。這個時代的書法作者,或者過于嚴肅,或者太不認真。這種“皮”的態度不一定能成為他藝術獨立的保證,但至少目前可以看作他藝術實踐的動力。近來網絡上有句流行語“皮一下,很開心”,能開心已然是不太容易了,望翰嬰能保持這種狀態。
小楷《印典選錄》
第二重是“陳皮”的本意。現代人喜好養生,陳皮銷量日隆,翰嬰掛著這么個網名,經常被人誤以為是推銷的商販。陳皮味苦性溫,健脾而有益消化,似乎翰嬰這幾年的做派也漸漸受到這個網名的影響,有了一種溫和之感。待人接物輕言細語,煙酒也從未沾染,除了寫字、刻章,空余便是擺弄一些石頭磚頭的小玩意。
楚楚可人
“陳皮”的價值不在于“皮”,更在于“陳”,醇厚滋味需要時間的沉淀。少年成名固然可喜,持續性的進步則更加難得。這樣說來,如何規劃自己的前進道路,就顯得格外重要。看翰嬰當下的書作,經常會產生一種夾生感,精彩之處令人拍案叫絕,幼稚之處也使人不知所云。歷代書家悟道,無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情況專精于某一書體或某一風格,先立根本再觸類旁通;另一種廣泛涉獵,博采眾長而匯于一爐。從實踐上來看,后者應該會更加困難一些,區別并不在于所學的多寡,而在于后者不能停留在簡單的拼貼嫁接,需要更加關注“傳統”中深層次的審美規則,跳過紛繁的表達形式,去總結內在的運動機制與構成規律。對于學書者而言,哪一種方法更好,自然是無法得出答案。其中的甘苦,也只有書家自己才能夠體會。《左傳》中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典故。沒有構建起扎實的“皮”,外表華麗的“毛”終歸是如夢幻泡影。這一點,相信翰嬰是思考過的,也算是“皮”的第三重意義。
行書《玉谿生詩抄》
最后,再多說幾句他的篆刻。翰嬰學習篆刻不過幾年,著力卻比書法更多,也已呈現出一些個人面目。他以先秦古璽印風作為創作方向,但并不追求大刀闊斧的寫意效果,將著眼點放在處理內部元素關系上。因此他的印氣息流暢,給人一種妥帖周到的感覺。或許是曾從事設計工作的原因,他的印中偶然會顯露出裝飾與符號圖案的成分,古雅之外便又平添了幾分新奇。近期的一些作品吸收了陶文的營養,彌補了往日線條細弱的不足,更加厚重與質樸。古璽印風在當代很受追捧,這種追捧多數源于作者對創作自由的向往與情感表達的需要,但也使古璽創作同質化的問題日益嚴重。能否通過對篆書的學習找到更深入的創作路徑,或是通過印外渠道建立個性化的審美格調,是擺在每一位篆刻作者面前的重要課題,也是翰嬰未來無法回避的努力方向。
邱振中先生曾說:“一位藝術家的早年,總是一點兩點特別突出,其他方面則幼稚或欠缺,只有等其他方面發展到相應程度時,才有創造不朽之作的可能。”關于“陳皮”的幾重論調多半是戲言,對翰嬰的期望則句句屬實,希望他能將自己打造得更為“皮實”,再由“皮”及“骨”,由“骨”及“心”,去完成自己藝術上的種種可能。
(作者系策展人、藝術評論家)
【書家簡介】
陳翰嬰,別署陳皮、嬰之、嬰父。研究生畢業于南京大學美術研究院,導師言恭達教授、方小壯教授。現為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美術學院教師。
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江蘇省青年書法家協會篆刻委員會委員、連云港市書法家協會副秘書長、南京印社社員、蒼梧印社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