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馬超:
一位癡絕書寫者的抉擇
□ 丘新巧
如果我們的書法仍然是有生命力的,那么,首先我們手中的毛筆必須仍然是柔軟而富有感性的,在紙上躍動的筆毫仍然應該充滿彈性,它應該敏感、豐富、準確、虛而待物。如果我們的書法走向了僵化,那不過是我們的心靈在趨向麻木不仁的表征,但不幸的是,這正是發生在我們現在的書法上的事情,它已經被置于危險的邊緣。
李白《少年行》
伴隨著每個時代的末尾都發生的事情是,越來越多的不滿在每個人內心的蓄水池中積聚起來,它隨時等待著那個漫溢的、越過堤壩的時刻,強有力的經驗傳遞在這時代的末聲已經顫顫巍巍,久遠的血脈早已渾濁不清。但是,我們不是每個人都將自己所處的時代理解為一個行將結束的時代嗎?確實如此,這是因為每一個有志于一項事業的人,似乎總是已經把自己理解為一個重新開端的、站在延續和斷裂之間的點了。但擁有重新開端的愿望是一回事,真正付諸實踐而能開啟一個新的端點則是另外一件事,人們必須找到一種實踐的方式,并克服其中巨大的艱難。對于書法這門特殊的藝術而言,歷史上的每次重新開啟,人們都選擇返回到晉唐書法中重新汲取營養(碑學則是一次巨大的例外),這并非偶然,因為晉唐書法是作為源頭而存在的,因為它最強大、廣博、豐富,最柔軟且最富有感性。
書《五代史補選》
作為書法家的馬超首先是一個癡絕的書寫者,這個姿態使得他在當代書法實踐者的群體中顯得有點特殊。他縱身投入到對晉唐書法技藝的研究中,矢志不移地行走在這條道路上已經過了多個年頭,但我們卻絲毫沒有看到他感到疲憊和厭倦,相反,他的精神仿佛進入到了一個無人曾到達的新奇領域那樣顯得愈發振奮了,甚至他的這種專注已經使得他的身體在這個過程中遭受了巨大的負擔。王客曾經在一篇文章中用“癡絕”一詞形容馬超。癡絕本質上出于一種精神上的高度專注,馬超通過這種做減法的方式從書法的諸多細枝末節中劈開了一條通往核心的道路,他只為了專注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書寫技藝本身。書法完全成為他生命中一件須臾不可脫離的事情,無論是在旅途中還是在飯桌上,在交談或在夢境,任何時刻他都可以沉浸于手中的字帖,仿佛那些法帖是他世界中的黑洞,足以吸取所有他那些游離的目光。馬超并不以聰明者自居,而他的謙卑恰恰使他在探索書寫技藝上能夠比常人花費更多的努力,也因此他能前進得比常人更遠。為了提升自己,他甚至會毫不猶豫地將此前習得的書寫習慣悉數拋棄,而這是需要極大勇氣的。最近這幾年,馬超在書法上取得飛躍式的進步也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在我們這樣一個奢談技進于道的時代,他的努力顯得多么珍貴,他并不是不知道在技術的更深處有道路的縱橫和光影的交錯,但他在談論這個問題時保持極大的克制,因為他認為我們的技術水平本身還遠遠不夠,談論道的那個時刻還沒有到來。真理只會在恰當的時刻被說出,而過早談論它卻是一種遮蔽。
《宣和書譜》選錄
馬超的書法所具有的明顯特征,很大一部分源于他對日本古典書法的學習和繼承。這與馬超對晉唐書法傳統的理解直接相關,簡單來說,以“三筆三跡”為代表的日本古典書法直接從唐人那里繼承了正統的筆法系統,并且比較完好地傳承了下來,而在中國這套筆法系統從宋代以后就已經逐漸失落了。因此,選擇日本書法作為學習對象是一條迂回的路線,但也可能是真正重新接續晉唐書法傳統的正確方式。舉個簡單的例子,日本書法極好地繼承了晉唐書法中的絞轉筆法,所以日本書法總給人以使轉縱橫的觀感,但恰恰是這種絞轉筆法對于我們來說是已經失落了的技能,因為自從楷書系統成熟以后,我們的書法從技巧到觀念都開始以提按筆法為基礎,草書對于我們來說便逐漸成為越來越陌生的事物。馬超在日本書法中所繼承的,正是那種奠基在草書的絞轉筆法之上的晉唐書法傳統。絞轉筆法并不僅僅是諸多書寫技巧中的一種——否則對它的選擇和堅持便不可能具有任何更高的價值,因為它還直接跟毛筆的柔軟本性相關,跟書法的時間性相關,在更深的層次上,它跟人的整個身心的轉化(transformation)直接相關。
楊憑《春中泛舟》
傳統,并不是某個固定的位置、某條固定的線索。對于那些試圖從陳詞濫調中拯救出傳統那富有活力的內核的人而言,進入傳統首先意味著需要做出決斷:他需要從傳統中決斷出哪些需要被拯救的事物,而不是囫圇吞棗地吃下一切。而馬超早已做出了他的選擇。也正由于他的這種選擇,我們得以受惠于他探知傳統書寫技藝而來的消息。他還知道,他所試圖進入的這個傳統跟日常書寫相關,也因此跟語言息息相關,他比許許多多的人對此有更深的洞察和經驗。所以我們能在馬超的作品中,看到他寫下了那些發生在他自己生活中的切身的事情,盡管這些事情或許是瑣碎的,但其中的欣喜或哀傷確是實實在在地穿過了他的心靈的情思。他以這種方式,將日常生活中那些細微的經驗,將那些掠過心靈湖面的輕微漣漪打撈了起來,將它們從不可見的領域拉回每個人的眼中。這不正是我們偉大的書法傳統的面目嗎?它曾經感動過無數人,現在需要這個時代的書法家們用自己的雙手接過它,再次感動我們。
書白樂天《海漫漫》
馬超還年輕,他的書法尚有稚嫩的一面,但它已經是一顆強有力的種子。愿他一直在這條道路上書寫下去,在此,我僅以友愛的名義,寄予無限的期望。
王維《秋夜獨坐懷內弟崔興宗》
【書家簡介】
馬超,男,生于1984年,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書法理論。現供職于南通大學藝術學院。
楊憑《春中泛舟》
【獲獎入展】
作品曾獲《書法導報》首屆手卷書法展一等獎,榜書《虎臥鳳闕》發表于《中國書法》雜志。
書法作品曾多次入展參展,如:榮寶齋首屆全國青年書法篆刻展入展、“圖南”——中央美術學院書畫比較研究中心八人展、“學院風骨”——當代書法專業博士邀請展、“蘭亭論壇”第二屆理想與批評邀請展、吉安書法雙年展特邀、“心路傳拓——烏蘭察布之夏”全國博士書法邀請展、《東方藝術·書法》雜志“當代書壇20家作品展”等。
發表文章有:《關于草書的札記一則》(《中國國家藝術》)、《晉唐古法散論》(《東方藝術·書法》)、《放筆直書——我的心得與體會》(《東方藝術·書法》)、《當代書壇諸問題之反思》(《解放軍美術書法》)等。
謝朓《和紀參軍服散得益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