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25歲的劉流出版他的第一本詩集《夜的眼》,當時在揚州師院中文系任教的詩歌評論家葉櫓先生,很高興地為這位年輕詩人寫了序,文中不無肯定也不無期待地對劉流的詩給出這樣的評價:“我們從劉流的詩里能夠感受到他的才氣,而且,這種才氣正在努力尋找一種深入的方式,以形成其獨特的風貌?!敝?,劉流沒有辜負葉櫓先生,他在九十年代國內有影響的詩歌刊物和文學刊物上發表了相當數量的詩作,以其靈動飄逸之筆,寫歷史滄桑,傳達生命之沉重。到了1997年,馮亦同先生在南京主持“金陵詩叢”的編選工作,劉流和后來獲紫金山詩歌獎的莊曉明,因作品優異而成為二十位詩人中南京以外同時也是最年輕的兩位入選者。在這套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詩叢”里,劉流的詩集《時間與幻像》,記錄了詩人“從一段黑暗抵達另一段黑暗,從一片光照楔入另一片光明的影子”。那幾年,也才三十歲的劉流,為了工作和生活,在中國大地上四處奔走,更多的時間他屬于“掩面獨行的人”,在機器、玻璃墻和商業談判桌之間安放他“游離不定”的身軀,詩篇以各種幻像為依托,呈現他內心近乎黑白影片的一種真實寫照。他的外在與內心被一個和他玩得特好的詩友、著名詩人張洪波解讀得十分到位,張為他詩集所寫序言用了這樣的題目:《由內向外的燃燒》,認為“燃燒”是劉流詩歌的重要內核,說在“這些詩歌的燭照中,會看到一個虔誠的藝術的教徒躍出熔爐時閃亮的身影”。序言里張洪波寫到了劉流因勞碌而呈現的疲憊,和劉流面對詩歌所表現的歉疚與癡情。舉了《邵伯湖以東》《南塘紀事》《老屋》《讀地圖》等多篇他認為境界開闊和極富生命體溫的篇章,來印證他所觀照的結論:“他已經走出了幻像,在他的詩里更多的是行進的力量”。
雖然在我新近和劉流的一次接觸中,對他三十多年頗富傳奇色彩的人生,約略有了些了解,但卻無意在此做細化的展示。簡而言之,作為1989年南京工學院(后改名為東南大學)電氣工程專業畢業的高材生,他走了一條和他大部分同學截然不同的路。所謂條條大道通羅馬,由于其自身的努力和在不同時期所付出的加倍的艱辛(當然這里面無疑有著過人的生存智慧和關鍵節點上的果敢、決絕),他給自己的人生寫出了一張比較完滿的答卷。稱他為成功人士,當是名實相符的。
這一兩年因了一些主客觀的因素,他由京都返回故鄉。要說葉落歸根似乎還沒到這個年紀,我的理解是,他的內心深處一定受到了某種與神靈相似的東西的召喚。他是一個孝子,他要回到日漸衰老的父母的身邊,這里是他生命出發的地方。當然,這里還是他心中那株詩歌之樹最早萌發和成長的地方,他要尋找那時的伙伴,和他一道寫詩一道尋夢的哥們。他去藝術館里看畫,給當地的詩歌朗誦會做嘉賓,甚至在某一個夜晚翻撿那些曾經讓自己激動不已的詩來重新閱讀也重新評估。
或許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們之間有了相隔三十多年后的重新聚首——那天,在一個故鄉文友的微信群里,他向我打招呼,告訴我他是劉流,并且說了幾個我已不復記起(或并不知曉)的場景:說是1984年的春夏之交,他當時正在復習迎考,我受邀去他就讀的那所中學給文科班的同學做關于詩歌的講座。他是理科班的,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出神地聽我朗誦我的散文詩《為二十歲干杯》。他說這對他很重要,在他那兒原本就有一簇火苗,說我給他攜了一陣風來,那火苗從此便無法滅掉。雖然他后來考上了工科院校,但卻利用一切時間讀詩、寫詩,很快在當時大學生中最有影響的《飛天》《青春》等刊物上發詩了。還說到1988年夏天的事,當時他也已在南工讀大三了,放暑假并沒回家,而是來到南京白下路上的一所職工中專,報名參加詩歌班聽課,說我當時給他們上課,課間他提了一些什么問題我又是怎么回答的。再后來就是1997年了(彼時我已從《風流一代》雜志調到了江蘇文藝出版社),收有他一本詩集的“金陵詩叢”,是我做的責任編輯。
謝謝他還能記得起這些細節,并用很真摯的情感向我講述。我被他感染了,感動了。他在視頻里向我發出回鄉看看的邀請,并很快安排他的一位好友專程開車一百多公里前來接我。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處有著幽靜的林子的飯店里喝酒,酒后他與我做了徹夜長談。談他這些年走過的風風雨雨,談他讀過的書和見過的人,談他接下來打算做些什么事。他年輕時候的面龐我已不太記得真切,但眼前的他,我感覺還是張洪波早年在序文里所描繪的,一種“由內而外”“燃燒”的狀態正在其軀體里復活。我回來后不久,他給我發來一組早幾年在內蒙古包頭寫下的《北國三章》,其中一首《私語》這樣寫道:“風在夜晚加快了腳步/成熟的原野將面臨凋謝/比空氣更淸冽的是思想/比河流更綿長的是遠方//成群的日子從窗外列隊而過/它們交頭接耳 竊竊私語/好像談論季節之中的秘密/它們的笑靨如野花/走過四季 懷抱滄桑//落葉正悄無聲息地搖擺/在風雨與霜凍之間/在如火的晚霞中燃燒/在大地的呼喚中到達輝煌//而我體內汩汩作響的液體/是一條憂傷的小溪嗎/歲月與季節一起/在陳舊的河床里/泛起些許細浪”。我感覺這首詩所呈現的意象,頗似詩人當下實際狀況的一種描摹。我仿佛聽到那條“憂傷的小溪”,正牽著歲月朝我們奔逐而來。
劉流屬馬,馬的天性是無羈地奔走?!榜R蹄聲敲擊著沉睡的大地/疾速地濺起一串串回音”(《草原之夜》/劉流)未來的日子里,我將屏息諦聽這位當年詩壇勇士“疾速”的“蹄聲”。
劉流:出生于江都,畢業于東南大學電氣工程專業。八十年代中后期在南京參與“詩人角”活動,并主編《詩人角詩選》。陸續在《詩刊》、《詩神》、《長城》、《飛天》、《雨花》、《西湖》、《福建文學》、《廣西文學》、《海燕》、《青春》等文學刊物發表詩文,多次獲獎。1992年出版詩集《夜之眼》,1996年出版詩集《時間與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