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西垂,清輝斜照。凌晨三四點,村中龍涇江木橋,一個小小的身影,蹲踞其上。
月光將其勾勒得如同一座雕像,神秘,莊嚴,凄清,帶著少有的肅殺。
從橋東向西看,那小小的身影四周,襯著一圈奇特的光輝。忽一會,那身影拔長,兩腿直立,前爪縮起,頭項伸向空中,嘴里發出狼一般的嗥叫,嗚呃——
那聲音無比凄厲,無比悲寂,又無比的哀傷,在寧靜的夜里,穿透了小村所有的窗戶,驚醒了熟睡的村民。
父親咕噥了一下:“虛叔恐怕是沒了!”母親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不要瞎說,前天還好好的!”
龍涇,一村人繼續沉睡。半個時辰后,村間的土泥路上,陸陸續續有急迫沉重的腳步聲傳來,也伴隨著嘈嘈雜雜的交談。
黎明時分,夜涼如水,月光消失后的天地間漆黑一片。有一絲細細的哭聲從黑暗中彌散開來,若隱若現,最終在天亮前蔚然成為嚎啕。
在眾多的哭泣聲中,那鼬的身影從橋上踱步而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兩目盡是散漫的紅光,眼眶中溢滿了哀痛,那模樣驚得夜宿樹上的鳥兒唰唰亂飛,也驚得河橋邊的鴨子撲棱棱劃水而走。
路經此處的人們,在一愣之后,發現它一步一回頭,躬身緩緩消失在橋旁的小樹林里。
確實,虛叔確實沒了。
虛叔之沒了,是意料之中的事。
虛叔原來不叫虛叔,他有大名,叫水根。
我們叫他虛叔,一是他平時看上去較虛弱,臉色灰中帶黃,兩頰凹陷,目光晦暗無神。加上虛叔身形瘦削,略有佝僂,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二是他對氣候的變化特別敏感,稍不注意,即得上感冒。忽冷忽熱的季節,他從不出門,出門回來肯定得病,赤腳醫生就會上門掛水。他家是赤腳醫生去得最多的人家,一個禮拜看不到赤腳醫生去他家,那就是一樁新聞了。
其實虛叔從前不是這樣的。與從前農村里很多壯實的小伙子一樣,虛叔,即水根,也曾是一個強勞力,雖然身板骨架小,但力氣活并不輸于其他小伙子,有時甚至比那些莽漢更占優勢,更顯得靈巧能干。
從水根到虛叔的漸變,其中的緣故,不得不從一次突然而至的事故說起。
很多年前,吳江農村非常落后,盡管是魚米之鄉,蠶桑產地,但能吃飽穿暖的人不多。客觀地說,至饑寒交迫地步的人家不多,但絕頂富裕的人家基本沒有,絕大多數人家始終要在追求“溫飽”兩字上徘徊。當時流行一種說法,說富裕人家的標準是“大隊書記小隊長,劣柴椽子水泥梁,木頭窗戶薄膜攀”。所謂的富人,就是大隊書記與小隊長,要不就是大小會計。概括起來說,是村上擁有權力的人。而嫁女兒首選的,就是這樣的對象,或是這樣對象的兒子。要成為大隊書記小隊長,成為會計,就得加入黨組織。
虛叔那時只是一個普通的青年,他的人生目標是努力工作,爭取早日成為一名積極分子,一個優秀的發展對象。就在那個時候,他的機會來了。
村子里到處都是河道,河道里走的都是船。幾乎每家門旁的河橋前,都停滿了船。從前,生產隊的船都是木船,一人搖櫓,一人搓繃,欸乃聲中船兒緩緩前行。稍大的船,有兩支櫓,分列船尾兩側,四五個人伺候,兩人搖櫓,兩人搓繃,吱呀聲中
船兒快速向前。由于兩組人手力氣有大小,節奏有緩急,船頭易歪,所以船頭一般都有一個撐竹篙的,以領導方向。
搖船是個苦活,機械單調,手掌易磨出老繭,手臂也容易受傷腫脹。搖上半天櫓,人累得像散了架。但船是主要的交通運輸工具,你不搖,寸步難行,干不成農活。
偏偏那個時候提倡種雙季稻,加上小麥,或是油菜,農民一年要忙三季。如果說將冬季興修水利也算作一季,農民則要從開春忙到臘月,基本上沒有了農閑。偏偏雙季稻米口感差,不耐餓,產量還特別低,兩季不及一季,真正是秈不如粳,農民心里
有數,他們在船上,說來說去,話題都不會偏到哪里去!
20世紀60年代的某年某月某天,在煙霧彌漫、昏黃的美孚燈光下,生產隊組織社員開會,由隊長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
隊長說,抓革命促生產,經大隊批準并補貼部分費用,公社聯系,我們生產隊即將從供銷社購置機帆船,也即掛機船一只。一只船是我家鄉的常規說法,說一艘船的人,不是“書甏”就是“二百五”。
社員紛紛拍手鼓掌。他們見過河中駛過的機帆船,“嘭嘭嘭嘭”的,船兒一直向前,船尾卷起一道白白的、筆直的浪花。那紅黑顏色的機子,就碼在船尾,冒著黑煙。
一個人坐在掛機旁,手搭在舵桿上掌握方向,儼然一位將軍。
搖長途船的農民,喜歡豎桅桿掛風帆,借風力前進。他們不知道這船為什么叫掛機船,但他們知道是機器代替帆布,所以順嘴叫其機帆船,居然表達得既形象又貼切。
那天,虛叔隨生產隊一幫人運送糧食去人民公社糧庫。坐在機帆船上,一幫人心情很好,因為六里地外的公社是他們平時輕易到不了的地方,那感覺就像是現在山溝里的村民上一趟省城一般,同時,坐慣了慢悠悠的木船,突然坐在飛快的機帆船上,感覺像現在的人坐在加長林肯車中一樣。
在南白蕩之南,靠近黃巢浜轉彎角上,有一大堆水葫蘆,機帆船忽然一下停住了。盡管機器還在“嘭嘭嘭嘭”轉,但船尾連水花也沒有一個。火根說,豁邊了,絞上了,絞上了。木根說,豁邊,豁邊。土根說,軋上水葫蘆了。金根說,出事體了,不好哉。
生產隊長比較沉穩,先是指揮人關機,然后用竹竿捅掛在水中的螺旋槳邊上的水葫蘆,看看差不多了,再試機,沒用。再捅,再試,還是沒用。初冬的風吹來,寒意襲人,陽光照在湖面上,一大片金光,卻不能給人帶來溫暖和燦爛。
船停在離岸一百多米的湖中,周圍簇擁著大片的水葫蘆與水竿子草,遠遠望去,倒像是草地上趴著的一頭牛。
水根說,要不,隊長,我來試試?
水根主動請戰,讓生產隊長十分意外。那幾個“根”,不是咋咋呼呼,就是手足無措,全沒用。生產隊長問,你行?抓革命促生產,送糧食是革命任務,遲了就完不成了。隊長,我來試試看吧。水根回答道。
隊長點點頭,水根就開始脫衣服,脫到只剩一條大褲衩時,渾身已經瑟瑟發抖。他有點后悔,但只在一念之間。他下到水里,立馬感到萬千針刺向自己扎來,深入肌膚,深入五臟六腑,深入骨髓。他的思維,也全都被扯散。他像蒙了一般,不知道怎
么在這樣的時刻來到水中,為什么來。水根定了定神,終于明白他的目標。他游到掛槳機邊,一邊用手摸著螺旋槳,一邊扯著纏繞在上面的東西。他隱約地感覺到,螺旋槳纏著的是漁網。他吸了一口氣,伏入水中,盡管牙齒直打冷戰,格格作響,他還是用幾下子力氣,把漁網從螺旋槳上拉了下來。
幾個“根”在船上絮絮叨叨,隊長在一旁喝止,一邊高聲沖著他們說,幾個毒頭,快把水根拉上船來。毒頭,意思是呆子。
上了船的水根不再打冷戰,因為他已經沒有力氣打戰了,南白蕩上刮來的風,絲絲縷縷都似刮骨刀,讓他立馬虛脫。四個“根”圍住四面,讓他抖抖抖抖地換下了那大褲衩,脫籠①穿上了棉褲。這時候,隊里的小芳沖了過來,幫他把頭發絞干。小芳
的手觸摸到他臉頰的時候,溫暖也隨著傳遞到他的心上了。他心中掠過一絲愧疚,自己剛才的舉動,竟然沒有為她的一份。水根是個重情誼的人,想到這一點,又如被澆了一盆涼水一般。船撐出了布滿水葫蘆的水面,柴油機發動后一掛上擋,立即就看到一道白白的浪花歡快地向后奔騰。船兒,船兒滿載著稻谷,向著人民公社的糧庫奔馳!
那天,盡管生產隊長采取了補救措施,在完成革命任務后,帶著一幫人去鎮上唯一的飯店花一塊錢撮了一頓,并弄了兩竹吊黃酒給水根驅寒,但水根,還是開始了變成虛叔的漫長人生旅程。
這種變化的起始是,他覺得那個冬天比往常冷很多,身體怎么也升不了溫。躺在被窩里,蓋著棉被,棉被上再蓋一件軍大衣,還是覺得冷如室外掛在檐下的寒冰。后來他把唯一的一件毛衫塞在軍大衣下,也并不感到暖些。后來他干脆將毛衫穿在身上,再蓋被子,再蓋上軍大衣,才覺得暖和起來。
軍大衣是參軍的好友回家探親,在得知他的光榮事跡后,敬佩他的表現,作為一種獎品,當場從自己的身上脫下來贈送給他的。好友說,水根,你的事跡,雖然比不上王進喜,但一樣值得學習。我佩服你!
第二個變化是隨著春天的到來而來的。他渾身酸痛,由里而外,雖細微,但有明顯的感覺。貼橡皮膏藥也沒用。好在那時節生產隊長正在向大隊書記匯報,準備推薦他入團或是入黨之類,培養他成為副生產隊長。巨大的榮譽感與成就感掩蓋住了酸痛,讓他由一個是否值得的懷疑論者,成為一個快速行走在康莊大道上的堅定革命派。
到了隔年的春天,水根被正式任命為第八生產隊副生產隊長。于是……
土根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我跳下去,我水性還比他好。金根說,你比水根水性好?你是土根,下水就化了,我下去比你們強。火根則說,你們別說風涼話,到冬天你們下水看看,不要到時凍得烏紫,吹破牛皮。要我說,水根比你們都強,強很多。
木根一臉不服氣的樣子說,水根強,我比他更強,不信我和他比比看!當時生產隊的社員都在翻地,準備放水后播種早稻。一年之計在于春,種早稻也是革命任務,是革命工作。社員們起哄,齊齊望著水根。
沒有一個人出來打圓場,大家都在看好戲。水根有點惱火,無端被人撩,都是一個根上長出來的芽和葉,居然讓我下不來臺。他心想,我一服軟,我還怎么做生產隊長,哪個群眾還會服我,還會聽我!為了群眾基礎,也要和木根拼一拼。
木根和水根在兩塊地里用鐵搭翻地。
兩塊地一樣大小,第一壟兩人進度差不多,第二壟水根略輸,到太陽快下山,社員快收工時,水根已經比木根少了三四壟。一壟長約四十米,三四壟為一百多米,一鐵搭為二十五厘米,半個半天的時間,木根要比水根多翻四五百鐵搭的土。水根咬著牙翻著土,一搭又一搭,只是速度越來越慢。他扭頭一看,木根像一頭壯實的水牛,匆匆朝前趕。只見他高高地舉起鐵搭,鐵搭刺插入地中,再雙手一拉、一脫,田土就翻過來了,底朝天的土,烏黑油亮。木根的速度一點不慢,像是有意不給對方一點機會,一點臉面。
說到木根的壯,多少年后我才知曉原由。有一次我去廣州出差,朋友請吃烤乳豬,說是大補。原來,木根的媽媽在生產隊負責喂豬養豬,生產隊豬場里的母豬產小豬,生下來有活的,有死的。死了的乳豬,她都帶回去紅燒,放些霉干菜或是豇豆干,紅乎乎的一鍋。兄弟姐妹不敢吃這玩意,但木根不怕,所以乳豬多半進了木根的嘴。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木根比其他的“根”們,嘴上的毛要早長兩年,小時候用左手劃水片,一下子能劃到看不見的地方。水根看著越來越大的差距,急火攻心。忽然感覺眼前一黑,喉頭一緊,當即就有咸咸的一股血噴射而出。
血在夕陽中絲毫不見其鮮艷燦爛,但和著那身體的剪影恰如一盆茂盛的太陽花。
那個瘦削的身影慢慢倒下,鐵搭的木柄沒能支撐得住水根的意志。人就是人。
水根躺下了。
從這個時候起,他成了虛叔,雖然還不是不折不扣的虛叔,但也達到了百分之七八十的程度。木根的媽媽聽說了比賽的事,心里不爽,罵木根毒頭、豬玀坯,就差沒有罵他天火燒、殺千刀了。
木根的媽媽說,同祖同宗,你不看其他,也要看在祖宗的份上。你的心是豬心啊,一點不動腦瓜?一點也不難為情?一點也不慚愧?那一段時間,生產隊養豬場的母豬非常能干,所生的乳豬只只存活,小豬們拱在母豬身旁“吧唧吧唧”地吮奶,攪得心里想著那事的木根媽媽心煩,她覺得自己應該主動上門賠禮道歉。她下了下狠心,也不管什么抓革命促生產了,在母豬仇恨的目光中,將兩只乳豬掐著脖頸,摁在水缸里。吃過晚飯后,她去了趟水根家,對水根媽說,我家木根不是東西,自家兄弟也撩事。接著,木根媽媽雙手遞上用干荷葉包著的兩頭小豬。荷葉包里的兩頭小豬粉紅白嫩,安詳得像睡著了一般。木根媽媽又說,我聽說剛生下來的小豬補身體,正巧有兩只小豬剛生下來,生下來還活的,給母豬翻身壓死了。我趕緊送過來。只是小豬口味不如大豬好,你就趕緊給水根燒了吃,給他補補。
吃了乳豬的虛叔明顯好轉,首先是氣喘得平和多了,喉嚨里也不覺得痰濕纏繞,不那么咳了;其次四肢感覺有了力氣,能下地走走,甚至他的臉還有了一絲血色。
醫院的藥吃了那么多,只管住咳血,其他沒明顯的作用,卻沒想到乳豬比藥還靈呢。想到這,虛叔就對母親說,真想不到,乳豬還有這么好的功效,難怪木根比我早兩年長胡須,壯得像頭水牛。
虛叔的母親說,是吧,只是哪里能常常弄到乳豬呢?
第二天,虛叔的母親推開房門,赫然就見兩只乳豬躺在地上,一樣的粉紅白嫩,一樣的臉色安詳,如同睡著了一樣。
咦……
此后每周日的清早,虛叔家門口都有兩只乳豬,水根母親一樣不問來歷,一樣洗洗,把它們紅燒了。每個禮拜,虛叔家都飄059出肉的香味,香味在第八生產隊的上空徘徊,讓每個月都吃不上肉的孩子們饞涎欲滴。
就在水根家每周飄香的時候,生產隊的小豬(此時應當已經不再是乳豬了)卻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這一蹊蹺的事,引起了生產隊領導的關注,這是生產隊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是破壞生產的重大事件。領導們在養豬場里繞著豬圈轉,卻絲毫也不能發現點線索。有個領導比一般人聰明,居然從母豬的眼睛里讀出了很深很深的恐懼感。
那人說,你們看,看它的眼睛。所有人圍攏過來,都朝著母豬的眼睛看,都看到了母豬的深度恐懼。那恐懼里帶著孩子被殺的至痛,以及如同見到鬼魅一般的絕望。
領導們看地上,不見一點痕跡,豬圈里豬毛和稻草一如往常,并無異常,關鍵是血跡也無一點。小豬就像憑空消失一般,這讓領導們茫然不解。
大隊書記畢竟比其他領導棋高一著,他指示生產隊長,首先從木根的母親查起,因為她是直接責任者,且熟悉作案環境。然后,如果沒有結果,那就充分發動人民群眾,查找線索,盡快破案,因為,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專案組找木根的母親談話,但木根的母親死不承認,在生產隊里,在人字圩朱姓本家中,她的輩份最高,所以一般人是不敢對她動粗的。這條路走不通,那么,下面只剩下發動群眾這一條路了。
群眾普遍反映,虛叔家每周燒肉一次,香噴噴的味道四處飄蕩,引得四鄰孩子發饞。以虛叔家的經濟實力,一個月燒一次肉吃已經不正常,一個禮拜一次,太令人懷疑了。那個季節買肉得憑肉票,即使你有錢,僅憑錢,沒有肉票,你一樣買不到肉。
生產隊長說,水根人品好,不會干那事,不能亂懷疑。你們要懷疑,那就不妨暗地里監控,看他會不會去偷。于是生產隊里派了幾個民兵,分兩組,一組負責養豬場,另一組負責水根家,即虛叔家。夜間全程監控,不得松懈。
盡管生產隊派了兩組民兵嚴加看守,但小豬(此時已經完全不是正常意義上的乳豬了)在既定的時間里,一樣消失無蹤。看守豬圈的一組民兵說,一晚上他們都在打牌,連眼睛都沒合上過,至于小豬是怎么從他們的眼皮底下消失的,他們實在想不
出來。
有一個民兵想了一下說,后半夜突然刮起一陣風,將馬燈吹熄了,那陣風臭臭的,誰也沒有在意。他們很快將馬燈重新點亮,也沒見到什么異常,更沒有聽到小豬的叫聲,連母豬咕噥的聲音也沒有聽到。這事很是蹊蹺。
看守虛叔家的民兵則說,他們根本沒見到什么情況,一夜太平,連狗也沒有一聲吠叫。虛叔家在河岸之西,兩面臨水,南面和西面是人家,民兵掐死兩頭,要想走過一個大活人,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隊書記聽了兩組民兵的匯報后說,你們跟我走,到水根家!
一眾人進水根家門的時候,水根的母親正在收拾兩頭小豬。見到一眾人進門,他母親頓時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大隊書記厲聲說,這小豬是從哪弄來的?
水 根 的 母 親 說 , 不 …… 不 …… 知道,不知道誰……誰放在家門口的,已經放了好幾個禮拜了。
虛叔聽到聲響,慢騰騰從里屋走了出來,向大隊書記、生產隊長打了個招呼。虛叔之虛弱的模樣,讓看見他的人大吃一驚,也讓看見他的人很快排除了對他的懷疑。
大隊書記仔細研究那兩頭小豬,發現在小豬脖頸的兩側,有兩個深深的小口子。于是他從灶膛里拔了根稻草芯,慢慢地伸進那個小口子里,約摸兩寸,稻草芯見底了。奇怪的是兩個口子一樣深,一樣圓,也一樣光滑。
大隊書記在小豬的嘴邊,發現有一根細細的黃毛,剔透發亮。大隊書記將它捻在手里,對著光線看,又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室外,明晃晃的太陽曬了一地。大隊書記從虛叔家走出來時,陽光讓他怪異的臉變得更加怪異。
他對生產隊長說,此事不必追究了,但你要在生產隊社員大會上宣布,免去水根生產隊副隊長的職務。生產隊長嘴上連聲諾諾,心里卻罵道,真他媽王八蛋,得罪人的事都是我他媽干,自己倒做好人。再說,水根對完成革命任務有過功勞,不能那么過河拆橋。
在煙霧彌漫、美孚燈光昏暗的生產隊會議室里,虛叔平靜地接受了他被免去副生產隊長職務的事實。他癱坐在角落里,看著一幫熟悉又陌生的鄉鄰,聽著亂七八糟他不再關心的吵鬧及言論。因為這,虛叔的病,拐了一個彎,向著壞的方向發展。而就在此時,生產隊的小豬已消失殆盡,奇怪的是,母豬失去了對公豬的興趣,它們以獨特的方式,選擇了對于命運無奈的抗爭。
虛叔越來越虛,病越來越重,咳嗽聲不分晝夜,虛汗浸濕枕頭,夢境中稀奇古怪的情景像電影。有一頭小小狼常常走進他的夢里,那狼一點也不兇狠,滿眼和善地與他打招呼。有一次,那狼竟變成了黃鼠狼,扁頭,尖嘴,毛色黃亮,每一步走得都很莊嚴穩重。后來,虛叔夢見那黃鼠狼口叼著一包東西,從他眼前走過,見到他后,放下東西轉身而去。
虛叔大叫一聲,喂,等等,等等。就在此時,他聽到他母親在家門口大叫,啊呀,什么東西呀!
門口有一堆東西,在晨曦中看不分明。虛叔的母親定睛一瞧,發覺是一堆肉乎乎晃動的東西,還發出“吱吱吱吱”細碎的奶聲奶氣。再細看,原來是一窩乳鼠,互相擠擁在一起尋找溫暖。
不遠的草垛上,蹲著一個狼一般的東西,扁頭尖嘴,黑黑的影子在晨曦中,如同一個仗劍而立的俠客。而草垛的下面,是失去孩子的鼠爸鼠媽,依稀聽得見它們悲切的呼喚。
虛叔的母親遲疑不決,不知道怎么處置這么一堆東西。天色已放亮,從夢中驚醒的虛叔倚著門,盯著這堆肉乎乎亂顫的東西,驚奇得說不出話來。一切真像是夢中所見,怪耶。
虛叔的母親拿來了掃帚與畚箕,將乳鼠掃入畚箕,倒在河邊的垃圾堆旁。那鼠爸鼠媽如蒙大赦,飛快地射向河邊。那個黑影輕輕跳下草垛,像是失望地一步三搖地走了。
此后,生產隊長家的公雞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虛叔家門前,只是雞頭不見了,幾根雞毛散在地上。后來,大隊書記家的雞鴨被滅了門。再后來,虛叔嘗到了一條胳膊樣粗的黃鱔,顏色黃中帶金藏銀,其中的精神畢現。再后來,虛叔見到了比臉盆還大的甲魚,翻著身躺在他家場上,四只腳直向空中比畫。水鄉中的罕物,不斷地被送來,它們所蘊含的精華,支撐起虛叔的身體,讓他挨過了漫長的一段歲月。
那一年我大學畢業,第一次拿到工資,第一次出差去蘇州,順便回家看看。那是初秋時分,我還穿著單衣,看見虛叔裹著那件軍大衣,在門墻角邊曬著太陽。細細看虛叔,顴骨突起,額頭下縮,兩頰已無肉,臉色黯然。手掌手指如鶴爪,胳膊蜷縮胸
前。他不停咳嗽,說不了幾句話就喘。這讓我大吃一驚。我送上一盒糕點,告訴他我在省城里分配了一份工作,做了一名機關干部。
虛叔唔唔地說了好幾句,聲音又細又長,尖著嗓音,如蟲鳴鼠啾。我只聽懂其中一句,還是書包翻身好,其余的一概沒聽清。虛叔擔任副隊長的那年,本來可以被推薦上大學的,但不知為何,大隊把這個名額給了另一個人。上學那事雖然富含不確定
性,但城里的生活超過農村鄉下,那是一定一定的。失去了這樣的機會,也就失去了人生翻轉的機會。也許我的出現勾起了他久遠的回憶,讓他的心里再一次地倍感難受。
坐了一會兒,說到虛叔的毛病,我安慰他說,現代醫學能解決好多問題,他的病,不是什么大問題,因而只要用對藥,很快就能好的。我知道我的話比虛叔的身體還虛,但除此之外,我還
能說什么呢!
虛叔搖了搖頭,喘息咳嗽聲中,說了一大堆的話,一律的蟲鳴鼠啾。一旁的阿婆,即虛叔的母親翻譯說,他的病,除了身體外,更是在心上。為了這革命任務,他基本搭上了命,但這又能怎樣?現在想想,真是十分的好笑。他想不通,為什么免掉他的副隊長職務,后來更是連工分也不給,吃點糧食還得透支。城里人還有工傷,軍人也有傷殘,他為什么就不能有工分,有補貼?
最后,虛叔說,有時候,人還不如畜生那樣有情義呢。
虛叔的話我是懂的。從農村出來,最了解農村人的痛苦,農村人的痛苦很難用一句兩句話說清楚。告別虛叔,一路上我一直在回味這句話,待到走出好遠,驀然回首,突然望見,虛叔家的門墻角邊,蹲著一只巨大的鼬精,扁頭尖嘴,佝僂地站著。我嚇了一跳,凝神再看,卻什么也沒看見。
最后交代幾句,免得各位看官老是追問。虛叔與鼬精之關系,一說,虛叔少年時曾救過一只小黃鼠狼;二說,虛叔得病時曾在南汀頭狂奔,兩黃鼠狼爭斗,虛叔救了落敗的那只;三說,祖上的蔭庇。
不管何種說法,黃鼠狼成了精,來報恩,那是肯定的。這是個非常俗套的鄉野故事,我只是把它放在特殊的環境中寫出來,
僅供一笑罷了。(朱永貞)